然而
穿黑長衫的人
朝他這邊跑來:
多麼丟臉!怎麼,你,精選出來的犧牲品?這些女人全都在看你,想想吧!再說,有時上帝也會創造奇蹟。彼奧紐斯 使殺他的劊子手雙手麻木;波利卡普 的鮮血撲滅了燒他的柴火。
他朝老人轉過身來:
老頭!老頭!你應該用死來感化我們,如你遲遲不死,你無疑會犯下惡行,結果會抵消你善行的成果。再說,上帝的威力無邊無際,也許你的榜樣可以促使全民皈依呢。
對面小間里,雄獅走來走去,從不停息,動作敏捷而快速。最大的一頭突然盯著安東尼吼起來,嘴裡吐出水氣。女人們緊挨著男人,擠做一團。
安慰的人
從這位走向那位。
如果有人用燒紅的鐵片烙你,如果你被四馬分身,如果你全身塗上蜜糖讓蒼蠅叮咬,你們會怎麼樣?你又會怎麼樣?你也只能像森林裡被突然襲擊的獵人那樣送命而已。
安東尼寧受這一切折磨而不願遇上那令人膽寒的猛獸。他似乎已經感覺到它們的牙齒和爪子,聽到自己的骨頭被猛獸咬得喀嚓作響。
一個馴獸人走進了黑牢,殉道者都發起抖來。
只有一個人鎮定自若,就是那個在一旁獨自祈禱的弗里吉亞教徒。他曾焚毀三座廟宇,現在他雙臂高舉,昂首,張口,視而不見,夢遊人似的往前走去。
安慰的人
高聲說:
閃開!閃開!孟他努的鬼魂會抓走你們!
全體
大聲叫罵著往後退:
孟他努分子下地獄!
他們咒罵他,啐他,想揍他。
勃然狂怒的雄獅互相咬著鬃毛,百姓尖叫著:「扔給畜生!扔給畜生!」
殉道者號啕大哭起來,他們互相緊抱著。這時,送上來一杯麻醉酒,他們迅速傳遞著。
單問獸欄門前還有一個馴獸人等著信號。門開了,雄獅走了出來。
它大步斜著穿過競技場,其餘的雄獅一隻只跟在它後面,隨後是一頭熊、三頭雌豹、幾頭雄豹,他們像在牧場上一樣分散開來。
響起了鞭聲,基督教徒搖搖晃晃,為了早結果他們的性命,他們的教友推搡他們。安東尼閉上了眼。
待他睜開眼睛時,眼前卻是一片黑暗。
不久天變亮了,於是他看見一片丘陵起伏的乾旱原野,類似荒廢的採石場周圍的情景。
一叢叢小灌木東一處西一處長在地上的石板之間。灌木上浮著白色的形體,比雲還顯得縹緲。
接著又輕盈地降下更多的形體。一雙雙眼睛透過長長的面紗閃閃發光。從她們徐緩的腳步和散發的香味,安東尼認出她們是些貴婦人,也有些男人,不過地位低些,因為他們的面孔顯得天真而粗俗。
她們當中的一位
作深呼吸:
哦!在聖墓間呼吸這深夜的冷空氣多麼舒服!我多麼厭倦那溫軟的床,白日的喧囂,那讓人窒息的陽光!
她的侍婢從布袋裡抽出一個火把點燃,信徒們又點上一些火把,然後將火把插到一個個墳塋上。
一個女人
喘著氣:
噢!總算到了這裡!嫁給一個偶像崇拜者該多麼無聊!
另一個女人
探監也好,和教友敘談也好,什麼都惹丈夫懷疑!甚至畫十字也得躲躲閃閃,他們把這也當成念魔咒。
另一個女人
我們那位每天和我爭吵不休,他對我的肉體要求太過分,我不願逆來順受。於是他為了報復,竟讓人像追捕基督徒似的跟蹤我。
另一個女人
你們還記得那個漂亮的路西猶斯嗎?他像赫克托耳 ,腳後跟拖在戰車後面,從埃斯齊林門 直拖到梯布爾山。路兩旁的灌木叢都染上了他的鮮血!我還拾了他的血呢。喏,在這兒!
她從懷裡抽出一塊黑色的海綿,不斷地吻它,然後撲到石板上哭喊著:
啊!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一個男人
今天正是多米提拉 死難三周年,她是在普洛塞耳皮那森林被亂石砸死的。我收撿了她的屍骨,屍骨在草里像螢火蟲一般閃閃發光,現在已被泥土覆蓋了。
他撲到一座墳上。
啊!我的未婚妻!我的未婚妻!
其餘的人
滿山遍野:
啊!我的姐姐!啊!我的兄弟!啊!我的女兒!啊!我的母親!
他們跪在地上,手捧著勝,或倒在地上,兩臂攤開。他們強抑住痛哭,鼓起的胸脯彷彿要炸裂。他們仰天祈告道:
上帝啊!請憐惜她的靈魂!她在陰間受著痛苦的熬煎,請你容她復活,使她享受你的光輝!
有的用眼盯住石板,喃喃說道:
請平靜下來,不必再悲傷!我給你帶來了酒肉!
一個寡婦
這是我按他的口味親自做的菜粥 ,放了好些雞蛋和雙倍的麵粉。我們要像過去一樣一起吃粥,對吧!
她放一點在嘴裡。突然間,她狂笑起來。
其餘的人也像她一樣啃一小塊,再喝一口。
他們互相講述著一些殉難者的故事,悲痛欲絕。
酒祭 更頻繁了。他們用滿眶熱淚的眼睛相互凝視,含糊地說著醉話,傾吐各自的傷感。他們的手漸漸握在一起,他們的嘴也貼在一起了。長面紗微微扯開,他們在墳上那一片酒杯和火把當中結合了。
天空漸呈魚肚白色,晨霧濡濕了他們的衣衫。於是,他們像陌生人一般沿著不同的鄉間道路各奔東西。
陽光燦爛,百草成長,原野變了樣。
安東尼透過竹叢清楚看見一叢藍色的柱林,原來是從一株大樹榦生長出來的樹叢,每根枝椏都長出另外的枝椏,這些枝椏又都直插進土地。如果沒有疏疏落落的小無花果和像埃及無花果葉一般的微黑樹葉,這些縱橫交錯的線條真像一個其大無比的屋架。
他看見樹權間長著一串串黃花和紫花,還有狀若鳥翎的鳳尾草。
在最低的枝椏下面東一處西一處露出非洲巨羚的犄角或羚羊明亮的眼睛。鸚鵡棲息在樹上,蝴蝶飛來飛去,蜥蜴在地上爬行,蒼蠅不停地嗡嗡,靜穆中彷彿有強大的生命脈搏在跳動。
在樹林入口處,一堆焚屍柴火上有個稀奇古怪的東西——一個滿身塗著牛糞的男人。他全身一絲不掛,比木乃伊還乾癟。他那木棍樣的骨頭之間的關節彷彿一個個鼓出的疙瘩。他雙耳掛著許多貝殼,臉很長,鷹鉤鼻。他左臂直直地舉起,僵硬得像根木樁。他坐在那裡很久很久了,鳥雀竟在他的頭髮里築了巢。
他身下的柴火四角點燃了四把火。他睜大眼睛凝視著正對面的太陽。他不看安東尼,卻說:
尼羅河畔的僧人,你以為如何?
火焰穿過木柴的空隙,從四面八方直冒出來。
印度裸僧
繼續說:
我像犀牛一樣墜入孤寂的深淵,我居住在我身後的樹榦里。
那棵其大無比的無花果樹裂縫處果然有一個像人身一般大小的洞穴。
我的飲食是花和果,我遵守教規一絲不苟,連狗也不曾見我用過膳。
有腐化才有生活,腐化的根源是肉慾,肉慾來自於感覺,感覺又由接觸產生,因此我逃避一切行動,一切接觸。我像墓碑一樣紋絲不動,我靠鼻孔出氣,我的視線固定在我的鼻尖。我在自己的頭腦里觀察太空,在我的體內觀察世界,在我的心裡觀察月亮。與此同時,我思考著偉大靈魂的實質,正是從偉大的靈魂里像火星一樣源源不斷地閃出生活的準則。
我終於在所有的生命里找出了崇高的靈魂,又在崇高的靈魂里找出了所有的生命。於是,我得以讓我的靈魂進入這崇高的靈魂,因為我早就使我的感官回歸我的靈魂了。
正如查達卡鳥 只飲雨絲止渴,我的學識直接受之於天。
我依此認識萬物,因此萬物也就不復存在了。
而今我已沒有希望,沒有憂傷;沒有幸福,沒有情操。五日無夜,無你無我,空無一物。
我令人不寒而慄的苦行使我強於大能天神 ,我一動念就會結果一百個王子的性命;就會廢黜眾神,把世界攪得天翻地覆。
他語氣單調地說出了這一切。
周圍的樹葉皺縮起來,地上的老鼠逃遁了。
他慢慢垂下眼帘,看著升騰的火焰繼續說道:
我對形體,對感覺,對認識本身已深惡痛絕。因為引起思維的短暫現象消失以後,思維也不復存在。精神和其他事物一樣純屬幻象。
萬物有生皆有滅,有滅皆有生。一切聲銷跡滅的生物都會在尚未成形的模子里暫存,並回返大地艱難地為別的造物服務。
然而我已無數次為投生而奔波,當過神,當過人,也當過畜生。我拒絕這種長途跋涉,我再也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