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於是,地上顯現出一個巨大的影子,比自然陰影更加縹緲,影子邊緣綴著別的影子。

原來是魔鬼憑倚在茅廬的屋頂上。像一隻碩大的蝙蝠為子女哺乳,它用雙翼挾著七大罪孽 ,可以隱約看見罪孽們的鬼臉。

安東尼手腳攤開躺在蘆席上,閉目享受著悠閑懶散的樂趣。

他感到蘆席似乎越變越溫軟,彷彿填滿了軟綿綿的東西,鼓了起來,變成了一張床,床又變成了划子,流水貼著划子汩汩淌過。

左右突起兩座狹長的黑岬,岬上伸展著大片的耕地,其間稀疏長著無花果樹。遠方響起了鈴鐺聲、皮鼓聲和歌聲。人們正在前往卡諾普城的薩拉匹斯廟求夢。安東尼知道這點,於是,他乘風滑行在運河兩岸之間,比人還高的紙莎草葉和睡蓮的紅花垂身相迎。他躺在船艙里,船尾有一支槳垂在水中。陣陣溫暖的微風使細長的蘆葦交相觸撞,細浪的汩汩聲逐漸弱了下去,他不由得困倦起來。他夢見自己成了埃及的隱士。

於是他一躍而起。

我做夢了嗎?夢境這般清晰,真難相信是夢。我口乾舌燥,我渴極了!

他走進茅廬,四處亂摸。

地是濕的!………難道下過雨?呀!碎瓦片!我的缽子碎啦!……那麼皮囊呢?

他找到了皮囊。

空的!全空了!

要下河至少得走三個鐘頭,夜已這麼深了,我怎麼也無法摸黑走到那邊。我飢腸轆轆,麵包在哪裡?

他尋了好久才撿起一塊比雞蛋還小的麵包。

怎麼!是豺狼偷吃了么?噢!真不走運!

他一生氣把麵包扔在地上。

他剛一扔,便見面前支起一張飯桌,上面擺滿了各式佳肴。

畢蘇斯 桌布上的條紋宛若斯芬克司 前額的絛帶,閃出粼粼波浪般的光華。桌布上陳放著大塊紅色的鮮肉、碩大的魚、帶羽的鳥、帶毛的獸、幾乎和人體同色的水果。雪白的冰塊與淡紫色的水晶壺交相輝映。安東尼看見飯桌中央放著一頭渾身毛孔冒氣的野豬,豬腿蜷在肚腹下面,豬眼半閉。安東尼一想到他能品嘗這頭令人生畏的畜生便樂不可支。隨後,他又看見了平生從未見過的東西:黑色肉糜、金色肉凍,像池塘里的睡蓮一般漂浮在嫩肉里的香菇和輕似浮雲的冒氣泡的奶油。佳肴的濃香給他帶來了海洋的鹹味,清泉的涼爽,樹林的芬芳。他竭力張開鼻翼,口裡流出了涎水。他想,這些東西足夠他一年、十年乃至終身受用。

他睜大眼睛瀏覽著莢餚,菜肴卻越積越多,形成了金字塔,塔的諸角往下坍塌。於是,酒流動起來,魚蹦跳了,菜盤裡的血沸騰了。果肉有如情人的嘴唇伸了出來,飯桌往上升,直升到他的胸前,他的下頷。桌上只放了一個碟子,一塊麵包,恰好擺在他的面前。

他正要去拿這塊麵包,另外的麵包又自動端了上來。

給我的!……全都是給我的!不過……

安東尼往後退。

剛才只是一塊麵包,現在竟變成了這麼多!……這可是奇蹟,和我主創造的奇蹟一模一樣!

有什麼目的?哄!別的就更難理解了!呀!魔鬼,滾開,滾開吧!

他朝飯桌踢了一腳,桌子消失了。

什麼也沒有了?沒有了!

他出了口長氣。

呀!誘惑是夠厲害的,可我總算擺脫了!

他又抬起頭來,一個帶響聲的東西把他絆了一交。

什麼玩意兒?

安東尼彎腰。

噢!是只酒杯!可能是哪位旅客丟失的。不必大驚小怪……

他沾濕手指擦拭杯子。

酒杯發亮!是金屬的!不過,我看不清……

他點燃火把,仔細審視酒杯。

杯子是銀的,杯口飾有一些橢圓形的玩意兒,杯里還有一個獎章。

他用指甲彈了一下獎章。

是一個錢幣,值七、八個德拉克馬 ,不會再多了!管它呢!反正我可以用來買一件羊羔皮。

火把的反光把杯子照得透亮。

不可能!是金的!是的!………是純金的!

杯底還有一個更大的錢幣,錢幣下面還有好些錢幣。

這可是一大筆錢……足夠買三頭牛……買一小塊地!

這時,杯子盛滿了金幣。

好哇!一百個奴隸,還有士兵,一大群,真能買些東西呢……

杯口的小玩意兒脫開,變成一串珍珠項鏈。

有這串珠寶,真可以得到皇上的妻子!

安東尼輕輕一抖就把項鏈套上了手腕。他用左手握住杯子,用右臂舉起火把,把杯子照得更亮。這時,大量的鑽石、紅寶石、藍寶石、帶帝王肖像的大金幣像噴水池湧出的泉水,一齊往外噴流,竟在沙地上形成了一座小丘。

怎麼!怎麼!這麼多斯塔特 、西克勒 、大流克、亞里安狄克 !亞歷山大、德梅特留斯 、托勒密諸王 、愷撒!然而這些帝王中誰也不曾擁有過如此大量的財富!真是天下無難事呀!不必再受苦受難了!這些光彩奪目的東西讓我眼花繚亂。哦!千言萬語也說不盡我內心的激動。這一切多麼美妙!……對!再來點兒!永遠不會嫌多!我即使不斷往海里扔,我仍然有錢,何苦白白丟掉呢?我要留下這些錢,對誰也不講。我要命人在岩石里鑿一間屋子,屋子內壁貼上銅片。我要去那裡親自領略成堆的金子被我踩得往下沉的滋味。我要把雙臂伸進金子堆里,就像伸進糧食口袋一般。我要用金幣擦臉,我要睡在金子上面!

他扔下火把,去抱成堆的金子,卸仆倒在地。他站起來,地上卻空無一物。

我怎麼啦?

如果此時此刻我死了,一定會下地獄!逃脫不了下地獄!

他渾身上下直打哆嗦。

難道有人詛咒我?哦!不對,是我自己的錯!我老是讓自己上當。沒有人比我更愚蠢更無恥了。我真想揍自己,最好是擺脫自己的軀殼!我剋制自己太久了!我需要報復,需要打人,殺人!我靈魂里似乎藏著一群猛獸,我真想到人群中去用斧頭……哦!用匕首!……

他瞥見自己的刀,便撲了過去。刀從他手上滑脫,於是他斜靠在茅廬的牆上,大張著嘴,一動不動,彷彿渾身麻木了。

他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覺得自己站在亞歷山大城的帕內姆假山上,假山坐落在城市中心,一架螺旋梯環繞其間。

對面是瑪瑞奧提斯湖 ,右面通往大海,左面是鄉村。他眼皮底下是一片零亂的平屋頂,當中有東西南北兩條大道穿插交錯,從頭到尾形成兩排科林斯式柱廊 ,懸在柱廊之上的房屋裝有五顏六色的窗玻璃,有些玻璃窗外部安裝了巨大的木籠以接收外來的空氣。

風格各異的宏偉建築鱗次櫛比,埃及式塔樓居高臨下,俯瞰著一座座希臘神廟。方尖碑像無數長矛豎在紅磚雉堞之間。一個個廣場中央立著尖耳的赫耳墨斯 和狗頭的安努畢斯 神像。安東尼辨認出一些院子里的鑲嵌畫,還有支撐天花板的小柱上掛的壁毯。

他一眼盡覽大港和厄諾斯特港 ,兩個港口都像羅馬競技場一般呈圓形。一道防波堤將兩港隔開,堤壩將陡峭的小島和亞歷山大城連接起來。島上聳立著四角形燈塔,塔身高五百肘 ,共九層,塔頂冒出煤煙。

一些內河港汊切斷了主要大港,防波堤的兩端各設一橋,橋由伸進海里的花崗石柱支撐。橋下有帆船往來。有滿載商品的沉重駁船,有鑲嵌象牙的畫舫,帶帷幔的威尼斯遊艇,還有三排槳或雙排槳的戰艦。各式各樣的船只有的停靠碼頭,有的穿梭游弋。

大港四周聳立著連綿不斷的皇家建築,有托勒密宮 、博學園 、海神廟 、愷撒廟 、馬克·安東尼 的避難所提莫尼奧姆、亞歷山大大帝 陵墓在內的索瑪 。城市另一端,在厄諾斯特港後面的近郊,可以望見製造玻璃、香料和紙張的作坊。

一些商販、挑夫、趕驢人東奔西跑,互相擠撞。這裡一個肩扛豹皮的俄賽里斯 廟祭司,那裡一個戴銅盔的羅馬士兵,還有許多黑人。店鋪門口站著些婦女,工匠都忙著幹活。車輛吱嘎的響聲使正在啄食地面殘魚剩肉的鳥兒嚇得飛走了。

房舍一式純白色,大街小巷像黑色的網路交織其間。青草覆蓋的市場宛若一叢叢綠樹,染房的曬場彷彿一個個絢麗的色板,廟宇門楣上的金飾形成光彩奪目的亮點。這一切都在淺灰色橢圓形牆垣裡邊,臨近紋絲不動的大海,伸展在藍色的蒼穹之下。

這時,人群停止走動,注視著西方,從那裡捲起了滾滾塵埃。

原來是一群身披山羊皮的泰巴依德僧侶,他們手握粗短的木棍,聲嘶力竭地唱著戰爭和宗教的聖歌,聖歌的疊句是:「他們在何處?他們在何處?」

安東尼明白他們來此是為了殺死阿里烏教派的信徒。

突然間,大街小巷空空落落,人們已紛紛拔腿逃竄。

隱士們此刻已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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