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媽媽的墳沒有碑,只是一片微微突起的、淡紅色的土,中間陷落一道淺溝,溝里高高低低長了草。

我一點都不想把草拔掉。死亡的懷裡擁著生命,沒有什麼不好。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媽媽的墳。媽媽的事情,阿爹不準任何人提起,也沒有人告訴我媽媽的墳在哪裡。

有一次,我趴在窗台上,看螞蟻搬運蟻牛,一隻接一隻,把肚子大大的蟻牛,從窗外老榕已經枯了的枝上,搬到抽新葉子的嫩枝上頭去。一線太陽光靜靜移過來,我忽然看見老榕腹上的大黑洞里,亭亭長了一支蓮蓬。

一朶紅艷艷、許多眼的蓮蓬,在細塵輕揚的那道光里。

我恍惚了一下,好像看那些飛舞的輕塵,是從那朵蓮蓬的眼裡一口一口噴吐出來的。我伸出手去,拂開擋在洞前面的榕須,樹上的蟻線一陣亂,一隻蟻牛「咚」地掉下來,在我的手背上彈一記,掉下地去了。我這才回過神來,霎霎眼。

那枝蓮蓬還在。

我將那隻蓮蓬從樹洞里取出來,觸手溫溫熱,是陽光的余暖。這是一朶幹了的蓮蓬,細細上了層瑩亮的朱漆,鑲嵌在一截白玉釵骨上。蓮蓬本身只有核桃大,我的手握起,可以藏在掌心裡看不見。

我用兩掌挾住釵身,搓動起來,越搓越快,蓮蓬頭的洞眼渾成了一片影子,看起來像一朶朱紅的花,一遍又一遍的綻放。我一徑搓轉著釵子玩,忽然,蓮蓬的紅光里,隱隱泛出一星碧綠來。我訝異地停了手。

一隻通體碧綠的極小極小的長蟲,暈頭轉向地從蓮蓬中心那個洞眼裡,蠕蠕探出身子來。

我「哈」地一笑,看著這條小綠蟲子游出了洞眼裡,在艷紅的宇宙間,不知所措。

小綠蟲楞住不動了好一會兒,我陡然不耐煩起來,拈過一枚針,輕輕把小蟲釘在蟻隊行經的榕樹枝上。蟻隊登時騷亂,七手八腳地探了一陣,發現是活物,更加亂起來,湧上前去拉扯。

陽光又從樹洞移到了樹枝上,銀針「嗡"一聲燦光四射,被針釘住的蟲子碧綠得更加耀眼、一時也不死,拚命掙動著,上前咬扯的螞蟻拖拉不動,急躁得呼朋引伴,漸漸合圍將綠蟲擠住了。

我懶得再看,把蓮蓬順手簪上耳邊,拿了圓鏡浸在裝滿清水的水盆底,再把水盆搬到窗邊的陽光下頭好照臉。嬤嬤說,鏡子浸在水裡,可以看見平常看不到的事情。我到只是覺得這樣子照鏡子,自己會比平常更好看一些。我的黑髮,發上紅的蓮蓬,在水鏡裡面,像神國深海黑的海草與紅的海葵,微風一拂水面,都漾漾地飄動著,從鏡子里徐徐舒展出來了。

水紋粼粼把太陽光射到我的眼裡,刺得我眯了眼,像生鱗的水族在海面下仰望著永不可及的天空,突然一張臉從鏡底浮出!我「啊」一聲往後坐倒,沒想到真驚動了神魂,急忙起身去摸我扔在床腳的底褲去退鬼,一抬眼,又看見窗前站了個人,是阿爹。我「啊」了一聲,這才悟過方才鏡里是阿爹的臉孔。

「阿爹————」我囁嚅一句。其實我對阿爹的面孔是很陌生的,我不大看見他的臉。

阿爹偶爾跟我說話時,我也不太盯著他看的。大多時候是看他袍服整齊、前呼後擁地上堂去。想到阿爹的時候,總是先想到那一身黑檀色的高冠巨袖,而高冠和黑須之間的臉,就影影幢幢的,那鼻耳口眼眉如同暮時棲在他臉上的陰惻惻斂翼埋首的鷲鳥,拍拍翅膀隨時都會飛去。

我喊了聲阿爹以後,他應也沒應我一聲,滿臉惶惑地,緩緩伸手去撥了撥水盆里的水,水面金燦燦的陽光潑喇喇驚動開來,映得阿爹的臉一痕陰一痕晴。

阿爹的手伸到盆底,觸到了鏡,這才吐了口長氣,立刻又深吸一口氣,肩袖登時往外撐起三分。他撈出圓鏡,台頭看著我:

「那裡來得?」

「本來……本來就在我房裡的。」我以為他問的是鏡子。我的眼睛看著他袖口浸漬的水跡,正悄悄地、沿著他的袍服的紋路,一絡一絡地往他的肘扭動著攀游上去。

「在你房裡?……多久了?」

「很,很久了……一直都在的呀。」

「那怎麼平常不看你戴?」

「吭?」我先是聽不懂,只好抬眼看他,見他兩眼盯著我耳邊,才知道他問的是這支蓮蓬簪子。

「噢,阿爹是問這個嗎?」我把簪子取下,微微向阿爹遞過去。他突然滿臉嫌惡,雖然人站在窗外,還是退了一步,手中的鏡子又落回水裡,攪得他臉上水光陡盛,五官各自游移。

他寕定一下,把臉色斂起來,這才沉著氣伸過手來接。那簪子平躺在他掌中,竟輕輕顫起來。我眯起眼再看一會兒,才看出來是阿爹的手在微微顫抖。阿爹把手掌移到面前,瞪視了好一陣子,嘴裡不知喃喃說些什麼,忽然五指一握,簪子緊嵌在掌肉里,轟然轉身離去,肩側蹭上了老榕身子,震得樹葉子嘩啦啦雨一樣落下來。

那一天,我再沒有走出房過。我每隔一會兒,就從我的小窗口查看阿爹緊閉的房門,看阿爹什麼時候出來,把那隻簪子怎麼樣了。

我一直守候到傍晚,嬤嬤就快來叫我去吃飯了。這時阿爹的門倏地打開,和平常不一樣地、阿爹沒有戴冠,露出頂上的髻,黑袍敞著,趿了鞋跨出門來,一徑往前邊大門巨步疾行。我遲疑一下,趕忙兜了頂風帽,從後門繞出去看。繞過大灶口時,撞見嬤嬤正死命用她那口老牙對付一隻大得嚇人的肉鴨腿,嬤嬤一見到我,急得要藏鴨腿,卻被鴨肉啃住了牙,死扯不下來,嘴裡急得咿咿唔唔,我哪裡得空理她,趕向前門大街去,趕到街轉角時候,正瞥見阿爹手裡已抓了盞燈,往大樹頭那個方向去了。

大樹頭那一帶我從小玩熟了的,那上頭除了樹林子,什麼也沒有的,不知道阿爹要往哪裡去。

一路跟下去,人家漸漸稀少,是石板路已經變作泥土路,我跟得更加快了,不像走石板路時怕腳步生太響。阿爹頭也沒有回過,一腳高一腳低地認著上坡的路。他的黑袍子被風掠得烈烈作聲,罩在裡頭的白衣時不時翻飛而起,彷彿有另一個人要從他身子里轉出來的樣子。我兩眼索牢那盞暈得發青的燈,心底迷迷糊糊的,懷疑自己跟的,到底是不是阿爹。經過一片竹林子,風一逼,枯竹骨就痛到嘎嘎軋響,像沒修成人形和竹妖在受天地的酷刑,聽得我齒幫子一陣陣的發酸。

我這才奇怪起來,自己怎麼不怕?是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為了同一件事,秘密地、沒有別人知道地、與自己的父親有了關聯、走在同一條路上?

出乎我意料地,阿爹的腳步並不比我慢,似乎這一路上坡於他並不陌生,夜裡也能走的。阿爹步子緩慢下來,走到了一片林間的空地,停下。

阿爹喘著氣,沒有了風,黑袍靜靜垂下,抵在地面。像一截樹榦,平空生出一張人臉來。

我順著阿爹的眼光看過去————阿爹兩眼直瞪著不遠處那株粗腫得不可思議的巨樹,又喘了一會兒,才左一腳、右一腳,拔著腿邁過去。他手上抓著燈火,越逼近巨樹,巨樹身上巨瘤的陰影就越脹大,火光一晃動,每個樹瘤都懵懵動起來,彷彿幾十個胎兒的頭要掙出胎衣的模樣,整棵樹一下活了。

阿爹提起燈,用手去摸樹身,一壁往樹腰上橫摸過去,腳下也順勢移著。摸著摸著,忽然一整截手被被樹身吞了進去!我嚇得么猛一跳,幾乎叫出聲來,卻見阿爹左手把燈湊了上去,我這才看出是個樹洞,緩了口氣,趕緊又藏好。

阿爹的神情很專註,手臂在洞里游移著,看起來像在掏摸什麼。隔了一會兒,才把手臂抽出,手指蜷起,似乎是掌間握住了東西。又看他放下燈,左手虛搭在右手和樹洞之間的空氣之中,手指竟然也拳握起,兩拳前後相接,就像要和整棵巨樹拔河的樣子。可是阿爹手裡明明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阿爹卻有板有眼地、左右手輪替拉扯著那根看不見的繩子,臉朝著樹洞,一步一步倒退著走。阿爹是發狂了。我的心一下提到了腦殼裡,「洞洞洞洞」地猛發漲,一記一記撞著頭頂皮。

阿爹這樣倒著走了十幾步,停下身,兩手合握,朝樹洞的方向比擬著,往左移了兩步,這才鬆開手,彷彿是放開了那股他想像出來的繩。我躲在林子里,看的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突然眼面前一星黃光微微一閃,緊跟著細細「嗡 」的一聲,覺得有隻小飛蟲闖進我嘴裡來。我這才知道自己的嘴一直大大張著,慌得把嘴一閉一咽,竟把小飛蟲吞下肚去。我倆眼一瞪,忽然看見遠處的阿爹臉朝我跪了下來,我趕緊把嘴捂住,怕自己出聲,只見阿爹伸出兩手,輕輕撥著身前一垜微微拱起的紅土,嘴裡面喃喃自語。

我慢慢鬆開捂在嘴上的手,神魂漸漸定下來,注意著阿爹的動靜。這才領悟過來————剛剛在眼前一晃一晃的那星黃光,正是被我咽下肚去的蟲子,是只螢火蟲!我從來沒吞過螢火蟲,也不知道吞落肚後,自己會不會像屋裡桌上那盞大肚細頸的長明燈一般,從肚裡泛出光來。

我不敢動,用力斜了眼睛往腰上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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