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哲學家的解答

若平轉向眾人,開始他的長篇大論。這位年輕人在說話時似乎有一種能攫住所有人注意的魅力,他的音量適中,速度也掌握得很好。

「理論這種東西,」他說,「沒有對與錯,多少哲學家為了解釋世界提出了無數的理論,可是有些事情並不是用二元的對錯來分就可以的。今天我並不是要把雷先生、阪井先生當成費希特與黑格爾,自己扮演起叔本華的角色大肆批評你們,而是要告訴你們,我也只不過在做一種嘗試罷了。就如齊克果所言,也許到頭來所有的哲學都只能視為美學成就欣賞。謀殺案的真相只有一個,但我們隔了一層玻璃的推論卻可以衍生出無限種,我們永遠無法確定何者是對的,但總是有一些會逼近真相,有一些會偏離事實。我並沒有否定你們兩位先生的理論,但你們的立論都是由一個假設產生,再導出推理,這種方法的危險在於假設本身的正確與否。雷先生由『江先生是認錯人而留下錯誤的死前留言』的假設出發,阪井先生由『兇手拿槍強迫死者寫下死前留言』的假設出發,兩者都是預設前提的推理,而且沒有確切證據支持;前提一旦出錯,整套推理必然崩塌。而且你們大概也太急於提出自己的推論了,有一些細微的線索反而沒有注意到。不過這也難怪,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非調查小組反而可以留意到一些瑣碎的細節。」他停了一下,再繼續說:「我要先告訴你們一件很怪異的現象,你們應該都沒有注意到。在今早發現屍體、大家都聚集在書房時,放置在房內的衣架——就在門旁邊——上面所掛的衣服,計有三件灰色西裝、一頂鴨舌帽,這沒什麽特別;可是就在我剛才重入書房時,奇怪的事發生了,死者昨晚穿的黑色西裝突然出現在衣架上!」

眾人都一臉茫然,好像這項發現對他們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

「為什麽會這樣?這是死者放置的嗎?當然不可能,這件事必定發生於今早我們離開案發現場之後,那時他已經死了,他的死是無庸置疑的。」若平的目光變得非常銳利。

「就是這件西裝的突然出現,帶領我找到了兇手。」

就著這句話,所有人的注意力於此刻都集中了。

「我們先把這點擱下,來看另外一條線索,死者手中的字條。在這張字條上,我發現了兩個疑點。」

他把上頭畫有兩條直線的空白紙和兩支鋼筆、死者留言擺到桌上,其中一支筆還染著血。

「左邊那支筆是死者桌上的,也就是他死前用的那支筆,右邊那支沾血的,是插在他襯衫口袋的隨身鋼筆。空白紙上左邊那條直線,是用左邊那支鋼筆畫出來的;右邊那條直線,是用右邊那支鋼筆畫出來的。跟字條上筆跡比較一下,你們發現什麽了嗎?」

阪井驚呼一聲。

「墨水不同!死前留言字條是用隨身鋼筆書寫的!」

「沒錯,這正是問題所在。桌上只有一支鋼筆,其它筆都插在筆筒內,我們可以假定這支筆支配著一切文書工作,也就是他最常用的筆;而這支筆又擺在便條簿旁,它的筆蓋是打開的,證明江先生死前正在寫東西。這正是我無法理解的地方,為什麽江先生留下死前留言時,用的不是桌上那支筆,而是他插在襯衫口袋的隨身鋼筆?就如阪井先生所推論的,以正常書寫姿態而言,江先生的右手位置從兇手開槍位置——大概是門口至書桌這一條直線的中間位置——望去,是謀殺者的視線死角,那片視野被高度不齊的書給擋住了,兇手無法看見被害者右手的動作,所以假設他要留下死前留言,最自然的方式當然是用桌上的筆——或許那時他手中還握著筆在寫東西呢——而不是抽取口袋中的筆來寫,這太不自然了。況且這一個大動作有可能不被兇手發現嗎?當然不可能。捨棄便利的第一支筆而用第二支筆來書寫死前留言,這理由我想不通。」

若平略做停頓,繼續:「在談第二個疑點之前,我想先做一個小實驗,」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本小記事本——大小與死者的便條簿差不多。若平在第一頁做了個記號,然後把他放到雷毅面前,說:「麻煩你當第一名實驗者。請坐正,假想自己在死者昨晚的立場。你現在是將要被殺的人,兇手站在你面前威嚇你,而你已決定要留下死前留言,在本子上第一頁你已悄悄寫上兇手名字。我要你做的事是,讓自己浸融在這種情境下,悄悄用右手撕下紙張,捏在手中,絕對不要讓站在你面前的兇手察覺,我就站在你面前當兇手吧,而假想你的右手前也是有書擋住,我看不到。一切動作請自然,不用想太多。」

若平把記事本擺好,雷毅右手放上桌子,翻起第一頁,緩緩撕下,然後把紙揉在掌中。

「謝謝你的配合,請把紙給我。」

若平取過紙張。

「這個實驗的重要性在哪裡?請再看一遍我是如何撕下紙條的。」

他把記事本放到面前,在最上面那張做了個記號,伸出右手,開始進行雷毅做過的動作。

「仔細看,我要用右手撕下便條紙,程序是如何?首先,用大拇指翻起左下紙角,逐漸朝紙背中心部位壓去,食指、中指、無名指壓住紙張上部;接下來,從紙張左上沿撕起,上述三指與拇指交相施力,施力點不斷往右移,也就是由左朝右慢慢將紙撕下。結束後,很自然地五指內屈,將紙張壓入掌心。」

他邊說邊把紙條握入拳中,再打開。

接著若平把三張紙擺放桌上,說:「這是我捏的字條,這張是雷先生的,還有這張是死者的……你們比較一下這三張,有何不同?」

「我知道了,」雷毅沉吟,「你與我撕下並捏起來的那兩張紙,有做記號那面是朝外被折起,而江川那張紙是文字朝內被折入。」

「正確,這便是有關紙條的第二個疑點。你們可以試試看,在我前述的那個情境里,要自然、悄聲、不被察覺地用右手撕下並將紙條捏入掌心內,百分之九十——甚至可以說是百分之百——的機率,有書寫文字那面,也就是與掌心接觸那面,必定是朝外。這甚至可說是一般撕下小便條紙並捏起的自然情況。通常在這種情況下,紙張主要從中間部分被折一折捏入掌中,外加一些不規則的皺摺。可是我們看看死者寫的紙條,卻是字朝內被折起!這說明了什麽?」

「這說明了什麽?」唐組長一臉獃滯地覆述。

「將上述兩個疑點合併起來看,我懷疑這張紙條是基於在『死前留言的意向』下所書寫的。說明白一點,這張紙條並非是死者的死前留言。但是我們知道,筆跡的確是出於死者,那他究竟是在什麽情況下寫的呢?這要從我新發現的線索講起。」

他拿起一旁死者的西裝,從胸部內袋掏出一張扁扁的便條紙,說:「這是我在內側口袋發現的,一張被壓在袋底的便條紙,顯然是來自這本便條簿。從紙張上面的壓痕判斷,這本便條簿曾駐留於這個口袋內。很可能是便條簿被放在口袋裡時這紙張脫落了,後來江先生拿出簿子又放入時壓到了這張紙;也或者是這張紙在口袋外脫落了,江先生暫時把它收進口袋中,後來無意識又放入便條簿……總之是哪一種情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得到一個事實:江先生曾帶著便條簿在身上,而這本簿子是放在西裝外套內側口袋。在這裡我們做一個很合理的推測:江先生是否有隨身帶著便條簿記事的習慣?這是一本攜帶型便條記事簿……陳先生,向你確認一下我說的對嗎?」

陳升呈點點頭。「這麽一想,江川的確是有這種習慣。」

「其實不必陳先生的確認,我們也大致上也可以推測出來……從紙條內容是由江先生隨身鋼筆寫的這件事實看來,我便懷疑書寫這張字條時他人並不在書房內。那這張字條是怎麽來的?回頭來看一個事實,張先生剛剛坦承他昨晚確實與江先生約好十二點在書房見面——這給了我們什麽提示?我想各位都已經猜到了吧,紙條上正是江先生的記事內容,『張甫明12:00』,人名與會面時間!」

這場演講好像無止盡似的,若平繼續分析:「那這張紙條怎麽會跑到死者手上呢?很顯然地,這正是咱們這位聰明絕頂的兇手所使用的栽贓詭計;為了嫁禍給無辜的張先生,兇手利用了死者的筆跡來造成死前留言的假象。推論至此,明顯地有一個前提必須成立:兇手必須知道這張紙條的存在。首先我們來研究看看,兇手有沒有可能知道張先生與江先生在十二點要會面的事實?答案是有。回想一下昨晚晚餐時他們兩人最後的對話,江先生說『重要的是要搞清對與錯』還有建議張先生『到庭園走走』,我想是暗示稍後到庭園去商談……沒錯吧?張先生?」

「是……那時我們就約好十二點再談。」

「所以在場所有人,只要敏銳一點,或者多事一點,跑到庭園去躲起來偷聽並不是沒有可能。不過其實兇手知道這場十二點之約與否在整個謀殺環節中並不是十分必要……但我相信他知道,使用紙條嫁禍詭計的本身也透露了兇手『可能』在庭院偷聽到張先生與江先生的十二點之約,才會在看到字條時明了那是記事內容,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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