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合鳴 第二章 斷首夜

……睜大雙眼,兩手緊抓住脖子上的圍巾。猶如慢板節奏的緩慢步調,窒息感愈來愈強、愈來愈強……

有人要殺她!有人要殺她!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

她拚命地想回頭,但對方強大的手勁讓她連轉頭的餘力也沒有。

掙扎!掙扎!

綾莎感到暈眩。

這一刻的顏色是黑暗的,一切彷佛失去了色彩,沉進了古老黑色的相片中;理性思考被全副武裝的恐懼所恫嚇,暫時凍結麻木;視覺在此刻退卻了,羞澀又自卑地尋找躲避的空間,尋找溫和又平凡的影像,在這過程中卻始終擺脫不掉恐慌的陰影。

她面對著門,兩隻手緊貼在上頭,深呼吸。等到情緒調節至平緩狀態,才緩緩回身。

綾莎瞇著眼將視線投向那扇死亡之門,心頭顫動。她馬上發現門被闔上了,這才放心地完全打開雙眼。顯然將門關上的是站在門邊的林若平。那位大學講師面色凝重,右手包覆著一條藍色手帕。一開始綾莎以為林若平是太過緊張才取出手帕拭汗,但下一瞬間她才領悟到那條手帕的作用是為了防止他在門把上留下指紋。因為林若平隨即說:「我們先退出這裡,請各位的手不要亂碰周遭的任何東西,尤其是案發現場的物品。」

「是不是要先報警?」白任澤臉色蒼白地問。

「當然。不過我懷疑這種風雨,警方是不是能趕到……不管了,報警的事麻煩您了。報完警後,希望教授能幫我集合一下屋裡所有人,地點就在一樓客廳好了,不要讓他們隨意走動。啊……還有,這扇樓梯間的雙扇門是不是有鑰匙?我想把它先鎖起來,以防有人隨意進出。」

「我知道了,我把那扇門的鑰匙先交給你,」白任澤點點頭,立刻回身往書房方向走。

綾莎趕忙叫住父親:「爸,集合所有人的事交給我來好了。」

白教授轉過頭瞪著女兒,神色嚴厲,「不行,屋內可能有個殺人兇手在走動,讓你獨自行動太危險了。你到書房用我的電話報警,再把鑰匙交給若平;至於集合眾人的事我來。」

「可是……」

「不要可是,趕快去,不要耽誤時間!」

林若平冷靜的嗓音傳來。「綾莎,你爸說得對,快去吧。」

「知道了。」她沖入走廊,右轉進入書房。

在剛剛的空間中,於她眼中殘留的最後影像是直挺挺站立的林若平、疾走的父親,以及臉色茫然、呆坐在地板上的承彥。

湘亞死了……

心中尚未有多餘的空間去咀嚼消化這則事實,除了驚愕與噁心,她感受不到其它情感。

電話,電話在哪裡?

目光逡巡,她抓起書桌旁的分離式電話,撥號。

接下來的十分鐘,可能是綾莎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一開始她費了大半的力氣向警察解釋她所在的位置,沒想到對方並未聽過雨夜庄這個名詞;好不容易對方了解案發地點是在南橫公路的深山後,立刻撥了幾通查詢電話。綾莎等了幾分鐘,最後她所獲知的消息是,山路嚴重毀壞,連搶修工作都難以進行;不少地區已經出現許多暴雨下的犧牲者,就如先前社會新聞上所刊登的一樣。台灣脆弱的自然環境,讓悲劇的歷史不斷重演。

警方無法估計多久後才能趕到。綾莎聆聽了一些警察給的簡單指示,便結束通話。

她一放下電話,便發現林若平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你們那位方承彥好像受到很大的打擊,我剛剛請張正宇扶他下去……報警的情況如何?」

「不太樂觀……」她簡要地解釋方才的情況。

林若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意料中之事,這場面我以前也遇過。對了,鑰匙是否……」

「啊!抱歉,」她趕忙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大串鑰匙,集合了雨夜庄所有雙扇門之鑰。由於上頭都有貼紙條註明,她很快便找到三樓南側樓梯間雙扇門的鑰匙,並將鑰匙串交給林若平。

對方點點頭後說:「好了,你趕快下樓去吧,大家應該都在客廳了,如果有人還沒到,儘快把他找出來;集合之後不要隨意走動,我馬上下去。」

正當她以為林若平已經離開時,他突然又探進頭來。

「對了,有相機嗎?」

「有。」

「麻煩了。」

她從書桌的抽屜取出拍立得相機,遞給林若平。

「謝謝。」才一說完,他馬上從門口消失,就像一道被吞噬的影子。

綾莎挪動腳步,出了書房。

經過左邊半掩的雙扇門時,她從敞開的縫隙中窺看,望見林若平在屍體前半蹲著,不知道在檢查些什麼;她收回視線,開始用較快的速度朝前方盡頭的門邁進。

在這個時刻,她腳下的走廊彷佛成了一條綿長的黑蛇,無邊無盡向遠方延伸;牆壁上的黃色夜燈垂淚般地閃爍著,無助又無奈。漫無終點的絕望感,瀰漫在她呼出的每一道氣息。綾莎覺得自己每踏出一步,腳底下的地板便晃動一次,令人頭昏目眩,難以自持。

岳湘亞死了。

這項簡明不過的事實再次衝擊著她的心海,掀起波瀾。各種不確定的情緒席捲而至,雜亂無秩序,混雜著眩暈,那有忍耐限度的腦中瞬間成為噪音音樂揮灑的舞台。

在下樓短短的幾分鐘內,不論是在昏暗的走廊,或是空洞的階梯上,心中都不斷浮現她不願面對與思考的質疑。滿潮般的問號與反思就像夜幕覆蓋著她,讓人無所遁形。她感到愧疚與疑惑。

湘亞的死,並未勾動她的憐傷。

或許這麼說不甚正確。她當然感到哀慟,但是那種哀慟僅僅來自她們兩人之間淺淡的情誼,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情感;是那種風吹即逝、理所當然、來自禮貌與惻隱之心的哀傷,或許數天之後,那哀傷就會被沖入時間之河,再也復尋不得。它僅於形式上存在。

綾莎的良知不允許她做這種思考,那是對良善的褻瀆。但此刻矛盾的反思無法遏止,她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擁有冷血的靈魂,所謂友情,竟僅只於此?難道她要奉獻更多的心痛與眼淚,才不昧於良心?

她從屋子最北側的樓梯下樓,到達一樓後,眼前是縱向貫穿雨夜庄的長廊,客廳在盡頭靠近玄關處。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裡頭。

綾莎的出現引起了一陣小騷動。白任澤舒了一口氣,放心地招手說道:「快過來坐好,我們等林若平下來……」

她在言婷知的鄰側坐下,坐下的那一刻掃了一遍眾人的神色。

在她旁邊的言婷知臉色一如往常般冷漠,沒有任何波瀾,她看見綾莎時只是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徐秉昱眉頭深鎖,左搖右晃像一頭躁動的貓,他從口袋中掏出香煙,亮出打火機,但在欲彈指點燃的那一刻卻又收手,將打火機放回口袋,如此重複了兩三次。方承彥臉色緊繃,眼神獃滯,宛若陷入了異次元空間,他的心好像被掏空了,呈現痴呆的茫然;又好像被填滿了,無法再接收任何情感。柳芸歆仍維持著高傲的姿態,只不過那高傲已轉為虛假的脆弱,變成一種懦弱的防禦;她力持鎮定,卻用不安的眼神掃視全場;她的身軀顫抖,彷佛害怕著某種看不見的恐懼。坐在角落的張正宇依舊像一尊石雕像,面無表情,靜靜地旁觀著——或者說無視——這一切。

辛迪與小如不知所措地像舞台裝飾般陪襯在客廳的角落木頭椅子上,前者低著頭,望著地板,似乎深怕最短暫的眼神接觸都會觸爆緊繃凝結的神經﹔後者則是像探照燈般眼神飄蕩,游移不定就像暴雨中的一片落葉。

隨時會爆發的氣流飛竄在房內,拉扯、挑戰每個人的忍耐限度。綾莎極力抑制再度湧起的暈眩,控制視線,望向同樣緊繃、面色銷凝的父親。

「希望各位先不要隨意走動,」白任澤語調沉滯地宣布,「我們等林若平先生下來,再做下一步行動。」

「搞什麼鬼!」徐秉昱一聲怒吼,從沙發上暴跳起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你突然把我們集合起來,現在是就寢時間你知不知道?還有方承彥那傢伙為何一副死臉?」

「真的非常抱歉,」白任澤不為所動,「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我稍待會說明,請你先安靜坐好可以嗎?」

徐秉昱四下逡巡,沒把教授的話聽進,「為什麼湘亞不見了?我沒看到她……」

綾莎看見父親突然靠過來,對著她耳語,「報警了嗎?」

「嗯,但警方暫時趕不過來。」

「意料中之事。」

徐秉昱突然跳到方承彥面前,兩手抓住他的肩膀使力搖晃,「喂!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你一從樓上下來就一副精神崩潰的樣子,該不會是湘亞出了什麼事吧?」

「徐秉昱!」綾莎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提高音量,讓對方詫異地迴轉過身。「你讓他沉澱一下吧,你就不能安靜地坐好嗎?這種時刻還耍什麼不成熟?」

他們四目相對,她感到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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