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戲夢

江氏的宅院坐落在紫梁街外的一道僻靜的巷子里,隔了一堵牆隱隱傳來街市上的車馬聲,然而宅院門口卻是清幽寂靜的,密密麻麻的青藤爬滿了門廊上潮濕的黑瓦,遮映著寫了「燕歸園」三個字的匾額。

「真是個好地方呢。」風暮涯跳下車,眯起了眼睛抬頭看著青藤縫隙中散落下來的陽光,笑著說道,「原本以為堂堂宛州商會總首領,會住在哪座金碧輝煌的高樓上,想不到是這麼幽深的一座宅子,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江氏的住宅在城中並不止一處,都是多年來積累下來的產業。」團主站在一旁,悠然自得地整理著衣袖上的褶邊,「據說這座宅子是多年前從一位破落的世家子弟手裡買下來的,當時的南淮城中想買它的達官顯貴不知道有多少,江氏一出價,也再沒人敢爭了。」

空空落落的大門正對著街道,並沒有人守衛,只是走出一個身穿綠衣的中年男子,恭恭敬敬地請了幾人進去。

院子裡面儘是鬱鬱蔥蔥的參天大樹,繁茂的枝葉覆蓋在錯落有致的屋檐上,一時間竟分辨不出到底是房屋之間種了樹,還是樹的間隙里建了房屋,只看見長滿了苔痕的青磚地上到處是一灘又一灘碎金般晃動的光斑,周圍滿是樹葉在風裡沙沙作響地搖曳,偶爾有一片樹葉掉落下來,在橫疏的光柱間翻轉掉落了許久,才帶著一聲啞暗的低響碰觸到地面。

他們穿過幽靜的長廊,街市上的喧囂早已完全聽不見了,偶爾會從頭頂上方傳來一兩聲鳥雀清亮動人的啼叫,潮濕的空氣中飄蕩著濃郁的草木氣息。

「真想不到,會有這麼古老的樹啊。」風晨暉低聲說著,禁不住伸出了手去觸摸一棵樹厚重而粗糙的表面,「大概有一百多年了吧。」

「姑娘真是好眼力。」帶路的綠衣男子微笑著說,「這些樹是當年下唐源氏修建宅子的時候一同種下的,這麼多年來宅院翻修擴建了兩次,這些樹卻一棵也沒動過,以至於有些樹生得太過粗大了,根系侵入到房屋的根基下,不得不拆毀了,照著樹的格局重新設計修建起來。後院是我們家主人下令擴建的,專門引了順風渠中的水修建了一座池子,叫做妤池,這樣不但景色更開闊了,澆灌這些園中的花草樹木也方便些。」

他說著,手向前方一伸,長廊繞了個彎,隱沒在一大片竹叢里。

「從這裡過去就到池邊了,主人與夫人正在池上的水榭中休息,大人請隨我來。」

「不必了。」團主停住腳步,淡淡地說,「登台亮相之前,不便與主人見面,還是請先生直接帶我們去後台吧。」

「既然這樣,幾位請這邊來,有專門留出的房間,道具行李我已經派人搬過去了。」綠衣男子臉上仍然是恭恭敬敬的微笑,轉身走上另一條石子小路,「對了,主人專門托我跟大人說一聲,夫人身體一直不太好,聽不得吵鬧的戲,也禁不住太悲苦的戲,還請大人……」

「這些在下心裡都有數。」團主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請主人放心,我們白鷺團有專門為江夫人精心準備的戲碼。」

房子里點了香,一股甜絲絲的氣味飄得到處都是,牆上微弱的燈光映照著屋裡的陳設,傢具都是松木的,泛著琥珀色的光芒。

「為什麼每次都把後台搞得那麼暗呢?」戈遙抱怨道,「上裝,換衣服都不方便,多點幾盞燈又不會怎麼樣。」

「不是燈的問題,光線暗一些,可以幫助營造氣氛。」團主坐在一旁說,他換了一身松綠色寬袖長袍,腰間系了一條鑲嵌著白玉的腰帶,也不知道是要上台唱戲,還是隨便換來應景的,「戲台上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般,總要先覺得放鬆了,才能更自然地進入夢的世界。」

「這麼一說,我還真有點困了。」戈遙邊說邊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又趕緊捂住嘴巴。

「不過,今天這麼重要的演出,真的讓我上台么?還穿這麼漂亮的衣服。」她有些不相信地望了望鏡中的自己,臉上畫了妝,卻不是什麼妖怪的臉譜,只是敷了一層香氣四溢的脂粉,眉眼用青黛淡淡地勾勒了下,塗了胭脂的雙唇宛如熟透的櫻桃一般透出水潤的光亮,竟秀麗得完全不像自己平常的樣子。她站起身,紗裙的下擺無聲地傾瀉在地,紋理中透出一點或濃或淡的緋紅色,每走一步都隨著身體曲線的擺動發出細碎的磨擦聲。

風暮涯斜靠在桌子旁只是笑,彷彿是天下最有趣的事情發生在面前一樣。

「女孩子還是要靠打扮啊。」他邊笑邊搖頭,「早說了你能做台柱的么,今天這一場至關重要,都要看你的表現了。」

戈遙不禁緊張起來,團主拍了拍手,臉上現出難得的嚴肅,說道:「好了,不要再說笑了,這就準備上場。戈遙先留下,記住,聽到三聲鑼響就從這道門裡走出去,後面的事都不用擔心。」

大家紛紛站起身,一個個消失在布簾之後,風暮涯從她身邊走過,手輕輕放在她肩膀上,輕聲說道:「祝好運。」

轉眼間所有人都不見了,只剩了戈遙一個人坐在浮蕩著甜香的房間中,回憶著剛才那隻手的觸感是如此熟悉。

爐子里的香不知不覺燒去了一半,房間昏暗而溫暖,戈遙趴在桌上望著四周搖曳的影子,幾乎要沉沉睡去。突然間耳邊傳來三聲輕響,縹緲得彷彿來自及其遙遠的地方,她慌忙站起身,睡眼朦朧地推開門走出去。

外面是一片略有些淡漠的光芒,似乎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了,她急急忙忙先前走了幾步,突然間停住了腳步。

腳下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水面,微風吹來,泛起層層疊疊細碎的波紋,攪碎了水中反射出的緋紅色的天光,遠處都是朦朦朧朧分辨不出輪廓的影子,彷彿水墨畫上暈開的遠山,掩映在淡淡的氤氳之中。

她就站在水面上,身後是一道孤零零的門,布簾後面彷彿還透出微弱的燈光,然而除此之外,目之所及所能看到的都是微波蕩漾的水面,綿綿延延看不到盡頭。她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腳下望去,清澈的水面下隱隱還有細小的魚群在遊盪,然而更深處卻化作一片深邃得近乎發黑的墨綠,彷彿延伸到無限遠的地方。漣漪隨著她腳下的沉浮,一圈一圈向外擴散開去,擴展成大得不可思議的圓。

她突然有些害怕起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憑空站在水波之上,緋紅色的裙擺隨著波濤搖曳,彷彿隨時可能掉進不知有多深的水中,永遠浮不上來似的。

遠處傳來了一個輕柔的,卻又是熟悉的呼喚。

「傻丫頭,還站著幹什麼,快過來啊。」

她抬起頭,遠遠的,一個身著白衣的身影正站在夕陽的餘暉中,向他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唇角向上挑出一道飛揚的弧線。

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遠處的人影慢慢走過來,彷彿從水波中輕盈地穿過一般,向她伸出一隻手。

「一定又睡得忘了時間吧。」說話的人輕笑著搖了搖頭,「真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快走吧,他們都在等了。」

她獃獃地望著對方的臉,終於伸出放進他的手心裡,溫暖的觸感瞬間包圍了她,沿著手臂爬滿了整個身體。是的,那是他的手,即使閉上眼睛,失去一切記憶,也無法忘記這手的感覺,以及它所包含的全部意義。

她終於笑了,笑容如同一朵夜色里的未央花在水面上綻放開來。他們兩個拉著彼此的手,飛快地奔跑在水面上,潮濕的風吹拂過臉頰和衣袖,身後是兩串飛濺的水花,發出悠遠的迴響。

他們穿過一道又一道朦朧的影子,像是彩色的霧一般被衣袖帶起的風攪散了,又重新聚攏成原來的樣子。遠處是一座小小的亭子,掩映在層疊的翠柳之間,那卻是真實的,亭子里有人,在等著他們。

亭子中間的石桌上擺放著棋局,坐在一邊穿著松綠色外袍,手持白子的人抬起頭來,面孔也是她所熟悉的,那張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如同湖面上淡淡的暮色一般瀰漫開來。

「又是你們兩個來晚了,應當各自罰酒一杯。」

站在她身旁的人也笑了,說道:「不過來晚了一會兒而已,連一盤棋都沒結束呢。伯陽,你也未必太小氣了一些吧。」

她聽著那兩個名字像淺綠色煙花一般綻放在空氣里,漸漸散落入水波中。伯陽,夏伯陽,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卻覺得無比熟悉,如同夏夜裡暖暖的風。

坐在另一邊的人穿的是紫袍,銀白色的長髮一絲不亂地沿著筆直的背脊流淌下來,即使在暮色中也閃耀著雍容華貴的光芒。夏伯陽放下手中的白子,輕輕笑道:「翼兄,你的龍脈雖強,仍抵不住這樣慢慢圍攻啊。」

那人光芒凜冽的寒玉色的眼睛閃了一下。翼憲,她看著他的名字宛如紫色的光環在銀白色的頭髮上漂浮著,這個男人的風度永遠無懈可擊,從許多年前他們幾個初次見面的那一刻開始。

身邊的男人上前一步,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棋盤上錯綜複雜的局勢,如同黑與白的龍交纏在一起。夏伯陽抬起頭,說道:「明寒,什麼時候我們倆對一局如何?」

他搖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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