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鏡方

暮色朦朧,半片淡白的殘月斜掛在半空中,如同孩子隨意剪出的圖樣。街道兩旁的路燈一盞一盞被點亮,無數跳躍的火苗在潮濕的空氣中暈成一排淡黃色的光圈。

戈遙舉著一串糖人走進境方閣窄窄的門廊,迎面正遇上青欒面色慘白地走出來,只是跟她打了個照面便一言不發地消失在門外,後面緊跟著是風暮涯高挑的身影。

「怎麼了?」她疑惑不解地問道,風暮涯低頭淡淡一笑,低頭說道:「沒什麼,吵了一架,都是我這把劍惹出來的。」

「你的劍?」戈遙好奇地望向他的腰間,小謝正靜靜地懸著,暮色中泛著微青的光芒。

「很好看的劍啊,新買的么?」

「是啊,花了很大代價才買到的,想不到青欒他居然這麼討厭這把劍。」

「到底是為什麼呢?」

「是我的錯,魂印兵器這種東西,對魅可是很危險的……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他像是自嘲般微笑著搖了搖頭,隨手在戈遙肩膀上拍了兩下,「對了丫頭,今天過得怎麼樣啊?」

「還可以吧。」戈遙瞥他一眼,低下頭說道,「你們大家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只好一個人出去逛,隨便轉了些地方。」

「哦,那就好。」風暮涯漫不經心地應道,下巴朝她手中花花綠綠的糖人點了點,問,「這是你買的?」

「當然不是了,我又沒帶錢。」戈遙別過頭去,「是一位大叔幫忙買給我的,他說白鷺團進城時見過我的表演,覺得很好,想過兩天請我們去他家唱一場。」

「哦,什麼樣的大叔?」風暮涯微微挑起俊秀的眉梢,「就為這送你東西?一定也請你順便去他家坐坐吧。你這丫頭也太輕信了,萬一是騙子怎麼辦。」

「是位上了年紀,看上去很斯文的大叔。」戈遙提高了聲音,「也沒請我去他家,不過帶著我逛了逛文廟,講了些城中的典故什麼的,最後還送我回來,是你想太多了!」

「防人之心不可無。」風暮涯似笑非笑地翹起薄薄的嘴唇,「看起來斯文的未必就是好人了,你這丫頭經歷過的事情還太少,不明白這些道理。」

戈遙突然生了氣,一跺腳大聲喊道,「好了好了,出門的時候你們誰都不管我,這會兒又說這說那的,算什麼意思啊!反正我也不過跟著你們混幾天飯吃而已,今後大家各走各的,是死是活,還能讓你管一輩子不成?!」

風暮涯愣了一下,臉上反而泛出淡淡的微笑。

「你說的也對。」他輕柔地撫了撫戈遙的額發,俯下身望著她怒氣沖沖的眼睛,低聲說道,「就算再親近的人,也不能照顧彼此一輩子,何況區區旅伴而已呢。所以你要記住,好好保護自己永遠是最重要的,千萬要小心。」

說完他直起腰,轉身向房中走去。戈遙一個人呆立在原地,以為剛才在那雙鋒利的青灰色眼眸中,竟然看到了淡淡的哀傷。

晚飯設在後院的小荷塘邊上。初夏的夜晚,涼風卷攜著清雅的荷香徐徐吹來,配上豐盛精緻的菜肴,原本是一片十分愜意的氣氛,然而桌邊的幾個人各自懷了不同的心事,一頓飯吃得悄無聲息。

咕咚端著飯碗,一雙大眼睛在每個人臉上轉過來轉過去,眼看著一頓飯就要吃完了,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今天風哥哥買了一把刀送我呢。」

「哦,什麼樣的刀?」團主輕笑著望向她,咕咚從馬靴里抽出短刀遞過去,驕傲地說:「是我親手挑中的,那家店的主人都誇我有眼光,說這刀是專門為女孩子鑄的,刀刃上加了精鋼,比一般的刀要輕便,卻鋒利無比。」

團主抽刀出鞘,果然一道雪亮的光芒瀉出來,眾人也跟著稱讚兩句。咕咚忍不住接著說道:「其實我這把刀不算什麼,風哥哥那把劍才真是……」話剛一出口,她突然覺得不對,硬生生地把後面幾個字咽了回去。

青欒一直坐在角落裡默不作聲,這會兒冷冷地站起來說道:「大家興緻很高啊,可惜我身體有些不舒服,先失陪了。」

咕咚連忙扯住他的衣袖,連聲說道:「別走別走啊,我不是故意誇他的劍……再說風哥哥也不是故意……總之你不要急著走就是了。」

她一向性格直率,這會兒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風暮涯端起酒杯走到青欒對面,朗聲說道:「今天的事,是我一時考慮不周,不小心冒犯了你。從今以後,不到萬不得已,這把劍我絕不在你們幾位面前拿出來,這樣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原諒我?」

青欒側著頭不說話,風暮涯舉起杯子,輕輕一笑說道:「光嘴上說說顯得沒有誠意,我自罰一杯。」說罷一仰頭便把一整杯烈酒倒進喉嚨里。

酒是小店裡自己釀的玉梁春,多少有些辛辣,風暮涯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慢慢放下酒杯,俊秀的眉梢微微皺了兩下,終於忍不住輕咳了兩聲,雙頰頓時燒得通紅。

青欒目光閃動了兩下,一把奪過杯子說道:「你不是不能喝酒么。」

風暮涯勉強笑了笑,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便在青欒肩上輕輕拍了一下,慢慢走回座位上坐下。靜了一會兒後,團主拍手笑道:「這樣最好,大家有什麼不愉快,一起喝兩杯就趁機忘掉了。今晚夜色這麼好,應該高高興興地喝酒聊天才對。」

咕咚忙說:「是啊是啊,說起來也好久沒講故事了呢,今天該輪到誰了?」

「要說輪流的話,還有三個人沒講。」團主拿出錦袋放在桌上,卻不打開,「我的故事每次都是要放到最後講的,戈遙現在還沒有牌子,不如先從小暉開始吧。」

風晨暉低頭抱著琴,不時隨手在弦上彈撥幾下,琴聲像暗夜裡低沉的雨點般動一下西一下地響著。許久她才抬起頭來,眼望著月光下淡白的荷影,慢慢地說道:「我一向不太會講故事的,不如就說說我這把琴好了。」

琴聲錚地一聲落地,周圍陷入一片寂靜中,許久才聽見黑衣女子幽暗的聲音緩緩響起。

「這把琴你們都見過的,一直被我帶在身邊,是很多年前一位不知道名字的流浪歌手做了送給我的,做好之後他也沒有來得及給琴起名字就走了。」

那真的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歌手來到南葯城的時候,我只有六歲,跟全家人一起住在最高的龍璜樹上。龍璜最大的枝杈上坐落著父親的宮殿,那時的他每天就坐在寬大的門廊上,陽光從樹葉縫隙中透下來,照耀著他背上潔白的羽翼,周圍滿是花和草葉的香氣。

每天會有許多人來到樹下,把寫有各種事情的紫桐葉恭恭敬敬地放入一個小吊籃里,由父親身邊那個高大而沉默的貼身侍衛木砂烈把籃子拉上去,一件一件念給父親聽。父親老了,眼睛不如年輕時那麼好,但仍是南葯城中最有智慧也是最有地位的人,他聽完一件事情後便從身邊的一罐紅醋栗和另一罐黑醋栗中選一顆放回籃子里,紅的代表贊同,黑的代表否決。

流浪歌手來到樹下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抱著他的七弦琴彈了一首曲子,據說他彈琴的時候,周圍一片寂靜,風不再吹著樹葉沙沙作響,鳥兒也停止了鳴叫。一曲聽完之後,父親從旁邊取過一盞金雀枝編成的的花冠拋給他,歌手鞠了一躬,從此便在附近用樹皮搭了座簡陋的小屋住下來。

歌手是個很快樂的人,每天不是彈琴唱歌,就是用樹葉記錄我們羽族的歌舞,用的是他們人的文字。後來他用他的琴和歌聲交了許多朋友,也慢慢學會了羽族的語言。

有一天我坐在龍璜樹最低的枝杈上唱歌,他從樹下經過,便停下腳步跟我打招呼。

「早啊,公主。」他仰起頭說,黑褐色的眼睛在陽光下如同兩顆閃閃發亮的琥珀。

我也說:「你好,歌手,最近怎麼聽不到你的琴聲了呢?」

「因為我已經開始學著欣賞林中的樂聲了。」歌手笑著回答,「這裡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都有他們自己生命的音樂,我怕我的琴聲擾亂了這天然的節奏。寧州真是音樂的仙境,我到過許多地方,最終總會厭倦那裡的樂聲,不管是宛州清麗纏綿的絲竹,還是北陸粗放豪邁的號角,都不能留住我,可是到了這裡我卻漸漸開始不想走了。」

「真的有那麼神奇么?」我好奇地問道,「我為什麼聽不到呢?」

「因為你從生下來就住在這裡,聽慣了林中的樂聲啊。」他笑得更開心了,「就像你現在住的這棵樹,幾百年來汲取著南葯城中所有最精粹的水和空氣長大,它的每一道最細微的紋理都是用音符編織成的,如果能做成一把琴,那一定是世界上音色最獨特最美妙的一把琴了。」

我們寧州的餘人崇尚天空和樹木,平時很少砍伐林子里活著的樹,冒犯了居住的樹更是最大的不敬,聽到他這樣談論到龍璜樹,我心裡很不高興。歌手還不知道自己的玩笑開得過分了,繼續說:「一棵樹可以遮風蔽雨,一把琴卻可以伴你行走四方,真要選擇一樣的話,公主會怎麼決定呢?」

我扭過頭去不理他,歌手似乎發現自己說錯了話,歉意地笑了笑,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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