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街市

雨後,空氣透徹而清涼,彷彿一份上等的溶劑,把陽光的色澤與溫度恰到好處地融入其中。

風暮涯一身白衣,悠然自得地漫步在繁華的紫梁街頭,青白色的長髮披在肩頭,越發襯得一張俊臉風采不凡。身邊的咕咚仍舊穿著那條玫瑰紅色的馬步裙,拉著他的手一路上蹦蹦跳跳,漲得微紅的臉龐上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轉來轉去,然而四處看到的都是人,腳碰腳,肩挨肩,前前後後圍得水泄不通。

「真是的,這條街上的人怎麼這麼多啊。」咕咚大模大樣地抱怨起來,「放著好好的路不走,都擋在我們前面幹什麼!」

風暮涯只是笑著不說話,像他們這樣引人注目的組合,沒有人圍觀才是奇怪的事,更何況跟在咕咚身後的耳都一路上懶洋洋地踱著步,時不時張開大嘴打個呵欠,更是在不小心恐嚇到路人的同時吸引了更多的眼球。

「幸虧龍敦他們沒跟我們一起走。」他故作神秘地彎下腰,對著咕咚耳邊小聲說,「不然只怕路上的人更多,連一步都動彈不得呢。」

「他們到底去哪裡了啊,怎麼到頭來只剩我們兩個了?」咕咚也側過臉來悄聲問道。

「各自有各自的事情吧,團主與人有約了,龍敦說是要去什麼薩滿的神殿里拜祭。」風幕涯眯起眼睛,青灰色的光芒在瞳孔中閃爍不定,「況且,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個秘密,只有你我還有耳都三個知道,對誰都不能說。」

「連小暉姐姐都不能說么?」咕咚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尤其是不能告訴她,不然我可不帶你去了。」

咕咚想了想,咬著嘴唇使勁點了點頭,「好,我不說。」她看了看四周,皺起眉頭,「可我們周圍這麼多人盯著,怎麼瞞得過啊。」

「說的也是。」風幕涯握緊她的手,低聲說道,「那你介不介意跑一小段路?」

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突然傳出一聲低沉的咆哮,耳都渾身一振,壓低身子向四周環視了一圈,渾身骨節噼啪作響,緊接著它向前不慌不忙地小跑了兩步,之後起身一躍,向著正前方人群最稠密的方向撲去!

一股略帶腥味的強風襲來,驚恐萬分的呼喊聲頓時連成一片,人們騷動著相互推擠,企圖躲開猛獸閃著寒光的利爪,有些膽小的乾脆呼爹喊娘地抱著腦袋癱倒在地。就在這一瞬間,耳都巨大而沉重的身體在空中無比靈巧地一旋,毛皮蒙著緊繃的肌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彷彿灑滿了金屬碎屑,緊接著它準確無比地落入人群中最稀疏的一小塊空地,有力的四肢從空中划過,連周圍人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人們還在紛亂逃竄中,驕傲的巨獸已經向著更遠方躍去了,風幕涯與咕咚緊隨其後,一個是輕盈敏捷的羽人,另一個是如野獸般靈活迅速的女孩,兩人如同一道混合著白色和紅色的風一般,轉眼間就順利地逃出人群之外,消失得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距離騷亂髮生地不過隔了兩條街的順風渠上,一條烏篷的小船正沿著河道靜靜浮蕩著,船頭無聲無息地劃開碧綠的水面,兩岸垂柳與房屋的倒影都在水波中起伏蕩漾。

團主穿一件月白的長衫,外面套著青玉底色嵌暗金色菊紋的無袖短褂,穿戴飾物都宛如南淮城中的富家青年,正一個人坐在船中,望著前方一道窄窄的方石拱橋出神。橋墩上雕了粗陋的神獸花紋,已經被常年流水漲落沖刷得模糊不清。

小船晃晃悠悠地停在了橋邊,一個裹在深紫色斗篷中嬌小的身影從橋下的陰影中閃出來,小心翼翼地上了船,腳步輕柔得沒有激起一絲振顫。那人剛鑽進蓬中,船又繼續緩緩地向著前方駛去了。

團主不慌不忙地請來人坐下,低頭自顧著沏茶,一絲光線從他背後透過,照亮了對方斗篷上幾道金色流蘇的系扣。許久他抬起頭,淡淡地說道:「雷先生如今果然成了南淮城中的名人,出門都不能以真面目視人了。」

雷苑沉默了一陣,卸下斗篷上的兜帽,露出白皙小巧的臉孔和梳得一絲不亂的烏黑的髮髻,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你不用說這些來讓我難堪。」她低聲說道,「我只是不希望江氏的人發現我與你見面。」

「說的也是,難怪要約在船中見面,雷先生果然算計周到。」團主淡淡地笑著,揭開帘子向外面看去,水面上的反光泄了進來,在昏暗的蓬中灧灧閃動。「不過能在順風渠上泛舟遊覽,卻是我嚮往已久的。早聽說這條河貫穿了城內十二條水路,沿河而上可以隨意飽覽兩岸風光,鳳凰池上的水榭畫舫更是歌舞雲集之地,不知道令多少王侯將相都在此流連忘返。可惜出來的時候太倉促了些,只隨便帶了一點清茶,希望能與先生共飲,也不至於辜負了如此美景。」

雷苑望著他在水光中閃爍不定的面孔,許久終於低低嘆息了一聲。

「夏伯陽,這麼多年不見,你卻一點都沒有變哪。」她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這麼悠然自得,真是讓人羨慕。」

「我不過是這河上的一個過客而已,考慮的最多是下一頓從何而來。」團主悠悠說道,「先生心中卻要時刻算計著整個南淮城中每一條街道,每一家店鋪內生意往來狀況。從這裡到整個宛州,甚至東陸北陸之上,凡是有著江氏船隊馬幫的地方,都是先生心中的一筆帳目,如此日夜操勞,又怎麼悠閑得起來呢。」

雷苑身子一顫,臉上漸漸地失了血色,啞聲說道:「你又在挖苦我了。我知道你神通廣大,雖然身在異鄉,卻把我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為江氏管帳的事,除了宛州十城的商會首領,幾乎沒有人知道,難道你也跟他們一樣,覺得商會運作最核心的機密都掌握在一個河洛手中,是件很可笑的事情么?」

「我怎麼敢嘲笑先生呢,不過是想到什麼就說出來而已。」團主臉上仍然籠著淡淡的笑,「關於先生的事情,也不過是出於關心,有意無意中聽到便記住了。二十多年前,胤平昭帝聽取太傅百里瓔的建議,頒布《專利令》以整頓裁撤宛州商隊,一時間商隊數目驟減,殘餘的商隊勢力被迫逐漸併入十五家擁有貿易專利權的商隊中,這才有了今日十城商會的雛形。十二年前先生秘密加入江氏,成為南淮商會的賬目大總管,城內外大小事務,連同其他商會的行動樣樣計算得一絲不差,整個宛州都不過是先生手中的一盤棋。如今江氏已成為十家中勢力和人脈最為雄厚的一家,長期佔據商會聯盟總首領的位子,這其中總有先生一半的功勞。」

他不緊不慢地一口氣說下來,彷彿所有事情都早已瞭然於胸,雷苑坐在對面肩膀微微顫抖,他卻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繼續說道,「其他商會首領被江氏所統領,心中或許會不服,對先生有什麼冷言冷語也是可以想見的。其實住在這繁華熱鬧的城中,卻日日夜夜勞心勞力無暇享樂,未必是一件好事,或許倒不如當年結伴雲遊九州三海來得逍遙快活吧……」

話還沒說完,雷苑已經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她身高不到常人的一半,蓬頂雖然矮小,卻剛剛好可以讓她站立。

「夏伯陽,我早知道你大老遠跑來南淮,一定不只是為了遊山玩水的!」她雖然壓低了聲音,然而有些嘶啞的嗓音中卻仍透著掩不住的怒意,「自從我得知你費盡千辛萬苦沿著雷眼山進入宛州,就斷定你一定會來。你把那份契約藏了十二年,如今終於來找我要債了是不是?」

團主輕輕地笑了起來,從袖中抽出一張疊得平平整整的紙,看也不看就扔在桌上,說道:「你是指這個么?」

紙是上好的青荔紙,質地輕薄得透亮,隱隱透出內側墨色的字跡,雖然邊邊角角都折舊了,表面仍然光潔得不見一絲皺褶,挨著紫漆的桌面就滑了出去。雷苑蒼白的手指原本放在桌上,幾乎碰上了鋒利的紙邊,卻始終沒有動一動。

「這契約我確實一直帶在身邊,卻不是為了向你要什麼債。」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雷苑,我知道你絕頂聰明,無論什麼都在心裡計算得清清楚楚,然而有些事情卻不是能用棋子來計算的,比如說人心。那時候你離開白鷺團,我就知道你始終不能容忍自己的聰明才智白白消磨在舞榭歌台,雲山玉水間,留是留不住的,一張契約又能抵得上什麼呢?」

雷苑低著頭只是不說話,團主又說道:「這次我確實是為了一份契約而來,卻不是你的,而是十六年前與另一位朋友訂下的。」說著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卷,卻比剛才那份要大出許多,紙質厚重而暗紅,隱約有凹凸不平的紋路,用火蠟封了口。雷苑望了一眼,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氣。

「血玉書!」她低聲說道。

團主輕輕地扔下紙卷,說道:「不錯,這是灌注了秘術凝成的契約,一旦完成,簽訂人的魂魄都終將歸我所有。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打開看看,這裡面有許多秘密,是你都不知道的,只怕看了之後承受不起。」

紙卷沿著桌面一直滾到河洛的手邊,幽暗的光線中,一層層起伏的紋路都像是凝固了的鮮血。雷苑指尖顫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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