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紫梁

雨點從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粒粒掉進屋檐下那一排參差不齊的小坑裡,敲打出錯落有致的音符。

戈遙趴在窗台上向外望著,小小的腦袋枕在胳膊上,捂得耳朵有幾分發熱。窗外的景色迷濛而凄美,大朵大朵潔白的玉蘭在細雨中搖曳著,落了滿地碎玉般的花瓣,萋萋的草木色澤綠得要融入人的骨頭中去。離開嘉水河上明媚的日光已經有幾個月了,這樣的雨天里,渾身都像是被雨水浸潤了,濕濕粘粘的融化成一片。

她剛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脖子卻被一隻大手從背後狠狠按了下去,頭頂上方傳來的是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丫頭,想什麼呢,飯也不吃了?」

戈遙隨手啪地一聲甩開背後的手,聲音又脆又亮。風暮涯愣了一下,按著手背上發紅的印子輕聲說道:「怎麼,生我氣呢?」

戈遙也呆了好一會兒,終於側過臉說道:「沒什麼,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喜歡別人碰我脖子。」

風暮涯看著她一直清清亮亮的眸子里,居然像受了潮般蒙了一層霧氣,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進城之前,是誰一路上叫嚷著說,要把南淮城裡所有好吃好玩的都買下來帶走的。」他悄無聲息地坐下來,一手支著下巴輕輕地笑道,「如今住進紫梁街上最漂亮的閣子里,卻反而一點精神沒有,我還怕你是受了涼,身體不舒服呢。」

戈遙睜大了眼睛重新望向窗外,紫梁街原本是個極其熱鬧的地方,街上都是老字號的店鋪酒館,望過去一排高高低低的青磚綠瓦,烏木的窗欞,一輛烏篷馬車正從雨中的街道上穿過,落下一串潮濕沉悶的馬蹄聲,遠遠的各家屋檐下,有啞暗的銅鈴在搖蕩。

「真的沒什麼啊。」她用力搖搖頭,把那些充斥在心裡虛無縹緲的東西都晃掉,「好不容易進了城,卻一直在下雨,也不能出去玩,覺得好沒意思呢。」

「你的魅果孵得怎麼樣了?」

「一點動靜都沒有……」戈遙從袋裡掏出那個深紫色的果子,皺著眉說,「前幾天跳得很厲害,以為快出來了,這兩天天氣一涼又沒動靜,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啊。」

「說到底還是沾染了主人的毛病啊。」風暮涯笑道,「懶懶散散的,老是讓人等。」

「哪有,明明是天氣不好悶出來的!」

團主坐在桌邊笑了起來,他套了一件淡茶色微微泛舊的長衫,不慌不忙地坐在那裡泡茶,飄得滿屋都是幽幽的茶香。

「魅果哪是那麼容易孵出來的,多等幾天反而是好事。」他輕聲說道,「再說大家走了這一路,風吹日晒的,既然進了城安頓下來,趁著雨天又清靜又涼快的,也該好好休息兩天了。」

「反正我就是不喜歡下雨。」戈遙嘴裡嘟囔著,跳下高大的窗檯。

鏡方閣原本是家不大的酒鋪,坐落在紫梁街上最清靜的角落中,據說老闆是個羽人,品味總顯得不同常人。幾間屋子一概是沒有修飾的白牆黑瓦,桌椅門窗都是清漆的白楊木,乾淨得有幾分簡陋,偏偏團主說這裡的菜燒得好,酒也地道,硬要住下來。

這會兒桌上擺的確實滿是廚子最得意的宛南菜,琳琅滿目惹人眼饞。戈遙忍不住抓了一把脆皮花生塞進嘴裡嚼著,含混不清地說:「既然下雨,又幹嘛搞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還要站在那麼高的地方跳舞,嚇死人了。」

風幕涯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南淮城是什麼地方,整個九州之上的奢華都匯聚在這裡了,酒樓茶肆,宮廷書院,哪裡沒有歌舞戲耍的伶人呢,連鳳凰池邊上捏糖人耍大刀的,都說自己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我們不搞一點排場,怎麼好意思踏進南淮的城門呢?」

戈遙想到一路上鬧過來,街道兩邊男女老少張大著嘴伸直了脖子立在那裡傻看的樣子,禁不住輕輕地笑出來聲。

「說是這麼說,可也太誇張了點吧。」她又抓了一把花生,邊吃邊說,「連火兒都放出來了,也不怕燒了誰家的房子。」

一旁的紫柏木籠子中,鳥兒噼噼啪啪地拍打著翅膀,像是對她的話有所不滿似的,羽毛間火星飛濺,戈遙連忙捏起一粒花生塞進它嘴裡。

團主笑道:「不用擔心,火唳不是喜歡濫用火焰的鳥兒,平常懶懶散散的,難得飛上天一次,一旦落了地,火光散盡了,又和平常的鳥雀並沒什麼區別了。」

「是啊,這次為了讓火兒帶我們進城,還專門請它喝了二兩青陽魂呢。」風幕涯在一旁笑著說,「那可是正宗的古爾沁烈酒,宛州這一帶都很難買到的,團主大人該心痛了吧。」

戈遙興緻盎然地看著籠子里的鳥兒怎麼把那粒花生吐出來又叼起來,就是咽不下去。團主說得不錯,落了地的火唳不過是一隻渾身青灰色,比麻雀略大的小鳥,很難想像這樣的鳥喝了酒,怎麼能一飛衝天,發出那麼奪目的光芒,又是怎樣發出洪鐘一般的鳴叫聲。

戈遙又扔了幾粒花生給它,跑回到桌子旁邊夾了幾口菜,終於還是閑不住,抬起頭問團主:「接下來我們怎麼辦哪,就這麼呆著哪兒也不去?」

「先歇兩天吧。」團主把茶杯推到她面前,淡淡地說,「想吃什麼玩什麼,先去玩個痛快好了。過兩天,自然會有人找上門,請我們去演戲的。」

「好啊好啊!」戈遙聽到演戲,立刻來了精神,拉住團主的袖子說道,「這次總該讓我上台了吧,隨便唱個小角都行,我一定會好好演的!」

團主笑了笑,說道:「上次在城外的石川驛,不是已經讓你上台了么?」

「就演了個會蹦會跳的兔子,被耳都追著滿場跑來跑去的,有什麼意思啊!」戈遙氣呼呼地嚷起來,「我要演真正有曲子可以唱的角色么。」

「你那個兔子演得多好啊,又可愛又活潑,台下的看客都紛紛叫好呢。」風暮涯在一旁眯著眼睛笑。戈遙剛要瞪他,已經被對方搶先在額頭上又敲了一下:「小丫頭,一路上就知道念叨這個,忘了當初讓你入團是幹什麼來的?洗衣做飯縫補打掃一件沒做好,這才跟著我們走了幾天,就想著上台唱戲了?」

戈遙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不服氣地嚷道:「當初是誰說我唱歌好聽的?你可別瞧不起人,說不定我上台一唱,那些有錢人聽得高興,多給幾個錢,也好早點賠了你們的那個什麼什麼破鼎!」

團主愣了一下,輕輕地笑了起來:「原來你還惦記著鱗紋虯方鼎呢,其實錢倒是小事,不過上台演戲這種事,確實不是你能做得來的。」戈遙剛要跳起來爭辯,卻被他一隻手放在肩膀上,輕輕地壓了回去,「演戲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只是看我們在台上又是唱又是跳的,覺得好玩又熱鬧,卻不知道每一場戲中是花了多少人的多少心血,才能有這樣的效果。要把歌舞排練純熟,要有念白與樂聲,還要有不同的光與影子,不同的風和氣味,才能從各個細微的方面營造出亦真亦幻的感覺,讓台下的人忘記面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戲台,最終完全陷入戲中。暮涯說得不錯,南淮城中多的是說書唱戲的人,如果我們白鷺團不在每個細節上都算計得一絲不差,讓人挑不出一絲破綻,又怎麼能招攬到生意,吸引人們來看我們的戲呢?」

戈遙聽得入了神,許久才說:「怪不得,我雖然每次只是在後台看你們演戲,卻都覺得像真的一樣。那些歌舞音樂我看得見也聽得見,光影和風又是怎麼來的呢?」

「有些是靠道具,有些不過是些製造幻覺的小小法術而已。」團主說著,伸出右手,一隻修長的手指在茶杯邊緣輕輕一敲,只聽見叮的一聲輕響,杯中頓時湧起一團裊裊的霧氣,在空中翻騰變化了一陣,轉為淡淡的褐紅,重新落回杯中,頓時一股酒香四處散逸開來。

風暮涯坐在一旁吸了吸鼻子,已經輕輕拍手笑了起來,說道:「大人對酒的品位一向不差,這是河洛的黑菰酒,是用一種特殊的黑菰釀造出來的,有種特殊的綿香,不要說河洛,就是人喝了也容易上癮。」

團主只是淡淡地笑著,指尖又在杯子旁敲了一下,霧氣重新升騰起來,變為淡綠色,清甜撲鼻。還沒等霧氣落下,風暮涯已經開口說道:「這就是羽族的齊林乳酒了,用碧雲桃汁釀成,寧州最為常見。」

團主再一次敲了敲杯子,霧氣轉為深邃的青綠色,濃烈的氣息頓時充溢了整個房間。風暮涯收斂了笑容,慢慢地說:「這次是青陽魂了,九州之上最烈的酒,烈性有餘,後味不足,或許算不上酒中的極品,卻是草原上的英雄們最愛喝的。」

團主振了振衣袖,端起杯子遞到他們面前,說道:「我們大家遊歷四方,雖然算不上什麼英雄,喝點英雄的酒總不是壞事,這青陽魂你們誰來嘗一嘗。」

繪著藍花的白瓷杯放在鼻子下面,一股酒氣如同火焰一般衝上來,戈遙嚇得連連退後,擺著手說道:「別開玩笑,這麼烈的酒我可喝不了。」風暮涯站在一旁輕輕哼了一聲,從她面前拈起杯子,送到嘴邊抿了一大口,青灰色的眼睛眯成一條線,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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