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雲境

濃稠的霧氣像流水一般浮蕩在叢林中,馬車從霧中穿過,那些烏黑的樹影影影綽綽地在前方顯現出來。

沒有風,雨水窸窸窣窣地落著,偶爾從某個方向傳來一聲鳥的鳴叫。戈遙將一縷被霧氣濡濕的額發撥到耳邊,望著龍敦寬大的背影發獃。沉默的夸父一直在與那些高大的灌木叢作鬥爭,兩匹馬兒在他開闢出的泥濘的小路上氣喘吁吁地奮力前進。

一切原本都很順利,馬車進了山,沿著山谷間的小路蜿蜒而上,泉水從高處流淌下來,空氣濕潤芬芳。但是隨著他們慢慢走進雲幕中,一切都變得陰霾潮濕,路淹沒在叢生的雜草灌木中間,整個下午馬車都在這片濃霧籠罩的山林里毫無意義地兜著圈子。

車廂晃動得很厲害,受潮的軸承吱吱嘎嘎地響個不停。車裡的氣氛出奇的沉悶,咕咚爬在風暮涯的膝頭上打著哈欠,青欒乾脆倚在窗邊睡著了,只有團主一幅興緻盎然的模樣,隨意披了一件松香色的外套,指間夾著筆,望著車廂頂篷上掉落的雨簾微笑出神。

「空山幽林,雨落睡鳥啼。」

他輕聲吟道,神情一喜,低頭把那句詞寫在衣袖上。戈遙實在沒有勇氣破壞這種閒情逸緻,只好再一次把牢騷和疑惑憋回到肚中。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風暮涯點燃了風燈掛在車前,青欒被光一照終於醒了過來,散亂的黑髮襯在微微泛紅的臉頰旁,一雙眸子里泛著綠蒙蒙的霧氣。

「怎麼,已經這麼晚了?」他睡眼惺松地撫去落在臉上的几絲長發,「不是說下午就能到的么?」

「可是不是,肚子都餓啦。」戈遙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抱怨,「一直在這裡轉來轉去,別是迷路了吧。」

團主放下筆,抬起頭來望了望天色,淡淡地說:「這路的確走的不對。看來主人還不知道我們要來,不然也不會讓我們一直在霧裡兜圈子。」

說罷他喝停了馬車,幾人紛紛下了車向四周望去。周圍都是密密蒙蒙一片辨不清方向,潮濕厚重的空氣凝滯不動,只有車前的風燈靜靜地吐出一點微弱的光暈。

團主卻輕輕笑了一聲,說道:「既然如此,我們自己找一條路好了。」說著向前緩緩走了兩步,將手中的筆舉到額前,抬眼望天,徐徐曼聲誦道:

「上元仙骨,太清神手。

「走電奔雷,移空時朽。

「咒動密羅,符回熒惑。

「河間之業不齊貫,淮南之術無靈受。」

那聲音盤旋在濃密的霧氣中,久久不散,戈遙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卻看見他手中的筆隱隱泛出幽藍色的光芒。

團主轉向身邊的龍敦,說:「借你的手用一下。」隨即拉過他寬大的手掌像是在上面寫了幾個字,隨即放下筆輕輕地說了一聲:「開。」

龍敦高舉起手掌,掌心陡然光芒四射,他渾身肌肉一顫,使足力氣向著面前濃霧籠罩的黑暗一掌劈下去!

只聽見一道尖利的呼嘯聲,夸父的手掌竟在濃稠的黑暗中划過了一道閃著青白色光芒的長長裂口,陡然間風聲大作,從那口子中湧出一股凜冽剛勁的寒風,吹得幾人睜不開眼睛,發梢衣襟在風裡上下翻飛。風聲過後,一股清澈寒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戈遙睜開眼睛一看,四周的濃霧居然轉眼間退去,景色豁然開朗,稀疏的月光從樹梢間灑落下來,照在結滿夜露的遍地雜草上,正前方不遠處,可以看見樹木的縫隙間閃爍著柔和的銀光。

她正在驚奇中,團主已經整理好衣飾,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馬車緊緊跟上,走了不多遠便出了叢林盡頭,面前呈現出的竟然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湖泊。

月光穿過縹緲纏繞的薄霧灑在波光閃爍的湖面上,水聲蕩漾,攜卷著潮濕芬芳的氣息遠遠而來,湖岸邊草木叢生,也裹在淡淡流淌的霧氣中,許多低矮橫斜的樹佇立在清澈見底的湖水中,樹葉飄飄蕩蕩地散落在水面上。

「這是……」戈遙輕輕地說,卻又立即閉上嘴,怕說出的話驚擾了這靜謐清甜的空氣。

團主微笑著立在水邊,說:「這就是我那位朋友住的地方。」

遠遠的湖面上,隱隱綽綽現出一條船影,無聲地劃開水面向這邊駛來,不一會兒就到了近處。撐船的是一位身披綠紗的女子,白皙的胳膊與脖頸裸露在霧氣中,被月光照得瑩白動人。

女子停了船,扶著蒿子笑盈盈地說道:「夏先生既然要來,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們一聲,怠慢了客人可怎麼向主人交待哪。」

「是螢篁么?」團主淡淡笑道,「許久不見,又漂亮了許多。」

「上次見面的時候螢篁還小,想不到先生居然還認得出來。」女子捂著嘴咯咯地笑了起來,「主人出門在外,聽說先生來了正在回來的路上,讓我好好招待幾位,他過兩天就到。」

團主低頭行禮:「既然如此便打擾了。」

戈遙正在疑惑,那麼小的船怎能載下他們這麼多人,卻看見女子舉起船蒿,在水面上輕輕點了三下,一圈漣漪散開,周圍的水波都開始浮動顫抖起來,水聲四濺,一團暗青色的光芒從水下漸漸升起,最終凝成一塊光潔的石階浮在水面上。石階一道接一道升起,掀起的波濤向四周蕩漾開去,竟從水中浮現出一條蜿蜒的道路通向濃霧籠罩的湖心。

那女子仍是笑盈盈地踏上石階,素手一伸說道:「有請。」

馬車上了石階,沉沉地碾過石階表面發出隆隆轟鳴聲,卻穩穩地晃都不晃一下。眾人都鎮定自若地坐在車裡,只有戈遙驚得目瞪口呆,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只怕看不夠似的。石階像一串泛著青光的珠鏈漂浮在氤氳繚繞的湖面上,到處是開得正盛的水蓮淡白的影子,清香四溢。馬車漸漸走得遠了,回頭望去,身後那些石階又逐一沉入水中,散為粼粼的波光。

走了不多久,前面一片淡黃的燈光朦朦朧朧地閃爍著,從霧氣中漸漸浮現出來,只見一片亭台樓閣矗立在水上,前前後後高高低低亮了無數燈火,一排排屋頂錯落有致地排列著,依稀看見其間有迴廊相連,竟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庭院,那些燈光的倒影搖曳在水波里,美麗得宛如仙境一般。

女子領他們上了一片寬闊的青石平台,安頓好馬車後進了一間小屋,屋裡的陳設並不奢華,卻小巧別緻,清新脫俗,四處都亮著溫暖的燈光,透過一層層輕紗的幔子擴散開來。

戈遙在山林中顛簸了一下午,突然來到這生平從來沒見過的舒適華美的房屋中,只覺得像做夢一樣暈頭轉向。那女子招待幾人在桌邊坐下後,又打開桌上的三個紅漆食盒,端出十來盤精美的菜肴,連同幾個青瓷的酒瓶一起琳琅滿目地擺了一桌,說道:

「幾位遠道而來,應該還沒有用晚飯,螢篁讓妹妹倉促準備了幾個小菜,備了點自家珍藏的水月露,各位請自便,我就不打擾了。」

說罷她微微欠了欠身,像一陣風般轉身消失在幔子後面。

眾人餓了一下午,一雙雙眼睛都是直勾勾地盯著盤裡的美味佳肴,團主不慌不忙地掂起竹筷,剛剛清了一下嗓子,五六雙筷子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向桌子中央殺成一片。他禁不住輕笑著搖了搖頭,拎起酒瓶為自己斟上一杯亮琥珀色的酒,端到唇邊細細品起來。

酒瓶一開封,頓時滿屋飄香,那香味不同於一般的白酒,卻是醇和綿軟,隱隱帶點酸甜。風暮涯也端起一杯,卻不喝,只是細細地聞著,笑道:「真是好酒,想不到團主大人的這位朋友居然如此會享受,找了這麼一個好地方住著,身邊有這麼漂亮的女子服侍,還藏了這麼好的酒。」

青欒正夾起一片桂花糖藕,瞥了他一眼說道:「你這樣沾酒即醉的人,什麼時候也會品評酒的好壞了?」

「難道不會喝酒的人就不會品酒么?」風暮涯笑嘻嘻地說,「我光是聞酒,就比你喝出來的東西都要多。這酒是用米酒兌上十幾種野果的果汁,裝進荷葉黃泥封口的酒翁中,埋在荷塘的泥里釀成的,酒味清香醇甜,但是後勁很大,只怕一不小心喝多了,能讓人整整睡上幾天。」

青欒只是埋頭吃菜,並不回答,戈遙好奇地端起一杯酒,小心翼翼地湊到鼻子跟前聞了聞,抬頭問風暮涯:「你是怎麼聞出來的,說得這麼詳細,不是逗我們開心的吧?」

「丫頭,你才見識過幾種酒。」風暮涯笑著故意拍拍她的頭,「這可是我們羽族祖輩傳下來的絕技,我從生下來起就開始練,直到今天才小有所成,你要是不信,等明天那個漂亮姐姐來了之後,你問問她自然就心服口服了。」

戈遙瞪他一眼,乾脆低下頭專心吃菜,心裡算計著自打認識這個男人後,不知道一共瞪他幾眼了。

滿桌飯菜雖然豐盛,沒多久也就被掃蕩得乾乾淨淨,風暮涯又突然笑了起來,對眾人說:「我剛才突然想到,我們以後可以給戈遙起個綽號叫作『半龍』,大家覺得如何?」

龍敦愕然問道:「為什麼?」

風暮涯故作神秘狀,說,「你們沒發現么,這些天來每到吃飯的時候,她一個人的飯量就相當於半個龍敦,算得上我們白鷺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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