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驛路

昏暗的松油燈隱隱約約照亮了小屋,也照亮了滿地水漬。地板正中央擺著一隻大木盆,裡面泡滿了各色衣物。

戈遙站起身來捶了捶酸痛的腰板,禁不住又朝門口望了一眼。牆壁很薄,隔壁的歡聲笑語連同酒醇菜香一同穿過木板間的縫隙飄了過來,在小屋中徘徊不去。她恨恨地看著面前一大盆臟衣服,乾脆光著腳跳進木盆里,在衣服上來來回回地又踩又蹦,冰冷的水淹沒了她的腳背,被踩得四處飛濺遍地流淌。

「你這樣會把衣服洗壞的。」

戈遙驚異地回過頭,青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門口,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中搖搖欲墜。

「衣服要按顏色分開洗,更不能像這樣亂踩。別的都好說,那幾件舞衣是在南淮葛氏的鋪子里專門定做的,光是衣料就值上百金銖,更別提那條鮫綃的罩裙,比最上等的軟煙羅還要輕薄,要是磨破了洞,連補都沒辦法補。」

戈遙怏怏地從盆里跳出來,赤腳站在濕漉漉的地板上。青欒眼睛飄向別處,淡淡地說:「算了,這些活兒本來就是我做的,以後還是讓我來吧。團主說了,今天有新人加入,怎麼也得熱鬧一下,讓你過去一起喝酒。」

推開門,溫熱的酒香就撲面而來。屋裡燈火通明,幾個人圍坐在桌旁正把酒言歡,那紅袍的女孩趴在風暮涯的膝頭咯咯亂笑,一雙小巧玲瓏的光腳翹在半空中晃個不停,旁邊懶懶地卧著那頭怪獸,看見青欒他們進來只是抬起碩大的腦袋,喉嚨里嗚嗚了兩聲。

團主穿一身綉銀的雲灰色錦袍正坐在那裡斟酒,雙頰已經泛出了一層緋紅,向戈遙他們連連招手笑道:「怎麼這麼晚才到,快坐快坐,先各罰酒一杯。」

戈遙滿面疑惑地坐下,心裡暗自嘀咕,剛才和顏悅色地命令自己去洗衣服的不正是這個人么,怎麼幾杯下肚就忘了似的。旁邊風暮涯已經把一杯紅艷艷的酒遞到面前,青灰色眼睛裡滿是邪魅的笑意,她還來不及推辭,就被拽著袖子一口強行灌了下去。

一杯酒下肚,從舌尖一直辣到喉嚨里,嗆得她連連咳嗽,眼裡都泛出了一層淚花,周圍卻傳來一片拍手叫好的聲音。再看青欒,卻不動聲色地接過酒杯一口抿下去,彷彿抿的不過是一杯白水一般。

戈遙雖然從小在賣酒鋪子里長大,卻一直被林老闆管的嚴,真正喝酒這還是第一次,只覺得肚子里一股熱流湧上來直衝頭頂。風暮涯搶著替她又斟滿一杯,笑嘻嘻地說:「怎麼樣?這可是越州特產的胭脂釀,帶了一路都沒捨得開壇,酒味甘甜溫和,女孩子喝了還可以養顏呢。」

戈遙嗆得說不出話,只能狠狠瞪他一眼。青欒在一邊淡淡地說:「暮涯你喝多了吧,胭脂釀是北越河洛祭祖用的酒,烈性僅次於青陽魂,你要是覺得甘甜好喝,不如今晚我陪你多喝幾杯,如何?」

風暮涯只是笑嘻嘻地擺擺手,團主在一邊笑得如同個十幾歲的少年,連連拍手說:「好了好了,喝酒最重要的是開心么,今天我們白鷺團有新成員加入,怎麼說也是件喜事,大家趁著高興多喝兩杯也無妨。」

紅衣女孩在一旁插嘴道:「光喝酒多沒意思啊,不如想點什麼遊戲來玩嘛。」

風暮涯笑著拍拍她的頭,說:「好啊,你說說看想玩什麼。」

女孩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了轉:「不如還像以前那樣,大家講故事好不好?」

「就知道你想聽故事了。」團主笑著從腰間摸出一個石青色的錦囊扔在桌子上,「誰來抽名牌?」

「我來我來!」女孩一把搶過錦囊解開帶子,一隻小手伸進去摸了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抽出一個小小的暗紅色木牌來。戈遙連忙湊過去細看,木牌不過手掌那麼長,一面畫著一隻白鷺,另一面寫了小小的兩個字:「咕咚」。

她心裡正奇怪,其他人卻都笑了起來,女孩把牌子啪地扔到一邊,瞪著眼睛大喊:「哎呀,不算不算,團主你搗鬼!」

團主用袖子掩著嘴笑得更加開心了,「明明是你自己抽的,怎麼能怪我呢?大家這麼多雙眼睛可都看著,不要耍賴啊。」

女孩噘著嘴想了想,說:「那我講個什麼啊。」

風暮涯端著酒杯笑道:「不然就講講你為什麼會叫咕咚吧。」

「那麼早的事情,我可都快想不起來啦。」女孩大模大樣地說,「我不是在瀚州的彤雲山裡長大的嗎?這名字是山下一個阿媽給我起的,她說我是從樹上『咕咚』一聲掉下來的。」

她邊說邊拍著那怪獸的腦袋,眼望著桌上搖曳的燭火出神,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那年我才五六歲,還不會說人話呢。那個阿媽以為我是誰家跑丟了的啞巴孩子,就領我回她的帳篷去住。耳都一開始想跟著我,但是阿媽看到它很害怕,想放狗出來咬它,我讓它不要跟那些小狗崽子計較,後來它就藏起來了。」

「我在那個阿媽的帳篷里住了快一年,他還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大家都對我很好。開始我吃不慣熟羊肉,穿不慣他們的衣服,後來慢慢習慣了,也學會了說他們牧民的話。耳都一直沒有走遠,晚上經常偷偷跑過來,我就趁他們睡著了溜出帳篷去見它,它總想跟我一起回彤雲山上的林子里去,但我過慣了有吃有穿的日子,也喜歡每天睡在風吹不進雨打不著的帳篷里,所以一直不肯答應它。那一年裡有耳都在周圍,狼群都不敢過來叼小羊,只是阿媽一直都不知道,還以為是我帶來的好運氣,說我是她帳篷里的幸運星。」

「後來有別的帳篷的人跑來,說晚上看見有不知是什麼怪獸在附近出沒,他們把耳都說得很可怕,還說是惡魔災星,一定要除掉。有一天晚上,我正跟耳都在外面玩,突然有個女人遠遠地喊了一聲,幾十個人騎著馬衝過來,手裡都拿著刀和弓箭,打頭的人遠遠沖我喊,要我趕緊跑開,他們要射死耳都。我就跟耳都說,這些人要來殺你,你快跑吧。耳都最後叫了好多聲,看我還是不肯走,就跳起來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留了一個齒印,轉身跑掉了。他這是跟我道別啊,意思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看它越跑越遠,又看著身後的人越追越近,最後還是邁開腿跟著耳都一起跑了。」

「我跑啊跑,開始用兩條腿跑,後來邊跑邊脫了馬步裙和靴子,手腳並用使出全身力氣跑。那些茅草被風吹得呼啦呼啦響,把我的臉都劃破了,可我不管這些只是跑,好久沒有在月光下這樣跑了,真痛快啊。最後我終於追上了耳都,身後的那些人和馬都已經不見了。我抱著耳都的脖子說,我再也不離開你了,但是我也不想回山裡去,阿媽跟我說過,外面還有很多我沒見過的東西呢,我們就一起去把這些東西都看一遍,等看夠了再回去。」

她邊說著邊捲起袖口,露出左手背上那個淺褐色的疤,一張圓圓的臉漲得通紅,眼睛亮閃閃地盯著大家看。

風暮涯似笑非笑地拍拍她的腦袋,說:「我們剛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是『咕咚』一聲就從樓上掉下來了。」

「你胡說。」女孩看看他又看看團主,「我和耳都不是團主花了五十個金銖買下來的么?」

團主笑盈盈地為她斟上酒,問:「那你現在覺得看夠了么?」

「不夠不夠,還差得遠呢。」她眼睛轉了兩轉,抓過桌上的錦囊嚷道:「我可講完了,接下來該誰啦?」說著又從裡面抽出一塊木牌來。

大家湊上去一看,上面寫了「龍敦」兩個字,旁邊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的巨人看見大家都看他,張了張嘴,悶聲悶氣地說道:「我不會講,你們換別人好不好。」戈遙原本以為他不會說人的語言,想不到卻說得很流利,只是帶著一種奇怪的口音,彷彿胸腔裡面都在嗡嗡作響。

咕咚像只小鳥般撲過去,搖晃著他的腿連聲說:「講嘛講嘛,好久沒聽你講故事了。」

龍敦憨厚地笑笑,說:「我講『逐日』吧。」

咕咚仍然是搖晃個不停:「不要不要,你講好多遍了,我不要聽你們那些神話傳說,講個你小時候的故事吧。」

龍敦為難地想了好久,風暮涯在旁邊笑道:「有什麼好想的,你身上那麼多紋身和飾物,隨便哪個就是一個故事了。」

「好,我就講一個。」巨人慢慢地拉開衣領,說,「這個你們都見過的,我七歲就掛著,掛了快二十年了。」戈遙仰頭仔細看,見他粗大的脖子上纏著一條破舊的褐色皮繩,因為戴得時間長了,被磨得油光發亮,繩子上拴著一塊烏黑的石頭正掛在咽喉下方,樣子普普通通墨墨無光。

龍敦用巨大的手掌慢慢撫摸著那塊石頭,低低地說:「我們夸父在山裡生活,沒有文字,不會記事,一生中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出生成年,結婚生子,打了野獸或者立了戰功,就做成飾物掛在身上。我連狼牙和熊掌都掛過,但是值得講個故事出來的,還是這塊石頭。這塊石頭是我妻子鹿嘉當年送給我的。」

他說著,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杯子小,他的手大,酒端到嘴邊只是一顫就不見了,連眉毛都不抖一下。

「我跟鹿嘉從小就認識,她個子小,總也長不高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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