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嘉水

戲團到來的那個下午,整個嘉水鎮寧靜安詳地一如往常。嘉水河溫柔地環繞著小鎮,在慵懶的陽光籠罩下靜靜流淌,水氣氤氳,攜卷著漫天飄飛的柳絮緩緩掠過波瀾不驚的水面。

幾個少年原本正懶懶地斜倚在河邊微濕的坡地上,支起三五桿簡陋的釣竿,望著水波里起伏不定的浮子發獃,突然間,一個黑瘦的孩子坐起身來,像只警覺的鳥雀般伸長了脖子。

「聽,」他小聲說,「是馬車的聲音。」

少年們紛紛仰起頭,眯著眼睛望向河對岸。乾燥的路面平坦而寬闊,在陽光下閃著一層光芒,只能隱隱看見一抹艷紅的旗幟裹在飛揚的塵土中,伴隨著轔轔車馬聲遠遠而來。

戈遙第一個扔下釣竿,赤腳爬上河岸,踩著咯吱作響的木橋向對岸跑去。馬車漸漸駛得近了,只見那車廂黑沉沉的,比平常載人拉貨的馬車高大了不止一倍,門窗都封得嚴嚴實實,彷彿一隻巨大無比的黑箱子,四隻銅鑄的車輪深深碾入車轍印中,轉動起來隆隆作響。更奇的是竟看不到一個人駕車,兩匹毛色駁雜的栗色馬彷彿得了靈性一般,徑自拉著馬車並排一路小跑而來,到了跟前漸漸慢下腳步,不偏不斜地把馬車穩穩停在橋頭。

陽光無聲地披灑下來,照得車頂上一面獵獵拂動的暗紅旗子熠熠生輝,兩匹馬兒一動不動立在原地,興奮地噴著響鼻。靜了片刻,只聽得吱呀一聲輕響,從馬車右側推開一扇門,一個白衣的年輕人探出頭來,衣袖搭在額前擋住明晃晃的光線,四下里張望了一圈,隨即輕盈地跳下車,向這邊走來。

戈遙瞪大眼睛盯著對方,年輕人長得高瘦清俊,相貌身形都不似常人,淡青色的長髮披在肩頭,被午後的太陽光一照,泛起一層近乎銀白的色調,一雙眸子也是青灰色的,像是怕光似的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看著面前擋住去路的少年。

雙方就這麼一言不發地對視著,一個高挑白皙,一個嬌小黝黑,沉默片刻後,年輕人終於抿起兩片薄薄的嘴唇,無聲地笑了。他伸出手輕輕一抖,手中立刻多了一面硃紅色的錦旗,上面綉著只長嘴的白鳥,與馬車上飄揚的那面一模一樣。

「麻煩告訴你們家大人。」年輕人緩緩說道,「就說白鷺團來了。」

嘉水鎮地處宛州,自古有山水環繞,是個僻靜的小鎮,偶爾有商隊路經此地,帶來些吃的用的新奇玩意兒,都足夠大人孩子們熱鬧半天。

戲團的馬車轟隆隆地駛過古老的青石路面,後面跟著一串高的矮的孩子們光著腳板劈里啪啦連跑帶跳,沿路上家家戶戶都開門推窗簇擁出來,驚奇地看著那巨大無朋的黑色車廂,那拉車的兩匹神氣活現一路小跑的馬兒,更免不了多看兩眼那坐在車沿上,悠閑自得地晃悠著一雙長腿的白衣青年。

馬車一直駛到鎮上唯一一家釀酒鋪子門前。店主人林軒是個四十多歲,身材瘦小的男子,據說年輕時曾在外面跑過幾年生意,回來後便開了這家小店,買些自家釀的燒酒,也有幾間客房可以留宿往來客商,算作是嘉水鎮上少有幾個見過世面的人。此刻他早已站在門前,半是激動半是疑惑地恭候戲團到來。

馬車還沒停穩,年輕人便跳下車,向店主恭恭敬敬遞上那面綉了白鳥的紅旗,朗聲說道:「在下風暮涯,是白鷺團的副團主。我們白鷺團靠著行走四方,沿途表演些戲曲雜耍之類為生,今日路經貴寶地,想在鎮上暫留一晚,不知主人家能不能行個方便?」

林老闆並不接那旗子,只是連連點頭道:「白鷺團,聽說過,聽說過。先生太客氣了,早聽說你們走遍了九州三海,什麼地方沒去過呢,能來我們嘉水就是貴客,先生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就是了。」

年輕人淡淡一笑,拱了拱手說道:「既然如此,店主不嫌棄的話,今晚就借主人的店鋪一用,為各位鄉親們唱上兩首小曲,聊表謝意,如何?」

林老闆只是喜得連連點頭,連忙招呼車上的人進店裡去歇息。一時間從馬車側門裡依次跳下幾個身形穿戴各不相同的青年男女來,一眼望過去只覺得個個服飾艷麗,容貌清秀。最後出現的是位身材纖弱嬌小的少年,身穿一件青綠色的袍子,一頭長及腰間的黑髮隨便綰在腦後,一時間看不出是男是女,只覺得臉龐白凈得有如細瓷,被風暮涯輕輕抱在懷裡,如同抱著一個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圍觀的男女老少們正看的目不暇接,風暮涯又走到車邊卸下幾道木栓,將半面車廂的側壁推到一邊,竟從車裡走下一位異常高大魁梧的光頭壯士來,身材比正常人高出一倍還多,穿件簡陋的麻布褂子,露在外面的皮膚顏色暗紅,布滿許多黑的紅的花紋,渾身上下不知道掛了多少奇形怪狀的飾物,走起路來玎玲哐啷作響。

眾人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連店主人也只剩站在一邊傻瞧的份。這幾人並不多說話,各自從車上卸了幾件行李,找地方安頓好馬車,便隨著那巨人沉重的腳步聲走進店鋪里去了。不一會兒,又看見風暮涯拎著個包袱笑嘻嘻地走下樓,找個乾淨地方攤開,裡面儘是珠鏈掛墜,胭脂水粉一類的小東西,說是從八松城千里迢迢一路帶過來的,沒剩下幾件了,都按十個銅鈿便宜賣。

整個下午,林老闆的鋪子門前都熱鬧非凡,那些姑娘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聚成一堆,看看這個挑挑那個,更多的不過為能湊到旁邊跟風暮涯說上幾句話。店鋪里也坐滿了喝茶聊天的男人,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眼睛一刻也沒閑著。林老闆提著大茶壺在不大的店鋪里忙得團團轉,滿是汗水的臉上笑開了花。

戈遙原本混在人群里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趁亂擠到跟前去看看熱鬧,沒想到一不留神還是讓林老闆看見了,被一把揪住後脖領子拎了出來。

「都玩了一下午了,還沒夠?!沒看見我這兒都忙成什麼樣兒了,就不會過來搭把手?」林老闆氣呼呼地數落著,「中午那幾個碗還堆著沒洗呢,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兒家,養個女兒有什麼用,還不如兒子省心呢……」

戈遙最聽不得他老爹的嘮叨,立即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灰溜溜地進了廚房,滿屋子男人禁不住哄堂大笑起來,一個中年漢子沖著她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丫頭,洗什麼碗哪,還不來給我們唱首歌,等今晚戲團登了台你就沒得唱啦!」

廚房裡丁丁當當虐待碗碟的聲音頓時停了下來,戈遙怒氣沖沖地竄出廚房,一把扯下腰間的圍裙剛要往那男人臉上扔,突然目光一斜,瞥見坐在門口的風暮涯正隨著眾人一起轉過身,一雙青灰色的眼睛仍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頓時像是心裡堵了什麼似的,惡狠狠地向每人臉上瞪了一遍,身子一擰,噔噔噔地跑回去了。

傍晚,夕陽的餘暉從街道盡頭斜斜地披灑過來,一行烏黑的鳥影划過淡紫色的天際,傳來單調的幾聲長鳴。

家家戶戶都早早吃了晚飯趕來林老闆的鋪子。店裡早就坐滿了人,聊天喝茶好不熱鬧,來晚的只好在門口台階上搬條長凳坐下,巴巴地伸著脖子往裡看。店裡已經收拾出一個小角落,掛上幾片布幔充當舞台,只是戲團的人一時還沒到。

戈遙被關在廚房裡收拾堆積如山的碗筷,耳朵卻一直豎著偷聽外面的動靜,眼看著窗外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店鋪里各個角落都點上了松油燈,映得密密麻麻的影子在牆上亂舞,終於聽見一聲似鑼非鑼似磬非磬的響聲,滿屋子人聲都一起安靜了下來。

戈遙連忙爬在門縫裡向外張望,只見一個黑髮男子從布幔後慢慢走出來,清秀的面龐上始終籠著一層淡淡的笑意,修長的身軀裹在一件黑色長袍中,袖口領邊都綉著暗金色花紋,在搖曳的燈光下望去,雖然身形樣貌不如風暮涯那般高挑俊逸,卻自然流露出一身貴氣,只是看不出年齡。

男子向周圍人們欠身行禮,說道:「各位鄉親父老,在下姓夏,是白鷺團的團主,今日能在這裡登台獻藝,別的話也不敢多說,只盼我們的表演能不辜負各位的期望。」

這一番話聲音雖不大,每個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沒有一個人說話,個個屏息凝視,等著看後面會有什麼樣的精彩節目。

黑衣男子緩緩從袖中伸出修長的雙手,輕輕拍了兩下,只聽得噼啪幾聲輕響,滿屋子的燈火一起滅了下來,屋裡頓時陷入黑暗之中,連坐在門口的人也是眼前漆黑一片。一時間大家都坐在原地不敢亂動,只能聽見粗的細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正當人們疑惑之際,突然聽見角落裡傳來叮的一聲輕響,隨著響聲,憑空騰起一小團青幽幽的光芒,如鬼魅一般漂浮在空中,照亮了幾根銀藍色的絲弦,也照亮了一小段潔白如玉的指尖。

靜了片刻,又是一聲輕響,一根絲弦輕輕顫動了一下,暗藍色的光華沿著絲弦流淌,瞬間浮起在空中,幽幽地燃燒著,映出了撥動絲弦的纖纖素手。

緊接著接連錚錚兩聲,連續騰起兩朵火光,慢慢向周圍飄散開,還未等眾人看清它們的去向,只見那纖細的手腕微微一顫,在琴弦上划下一串錯落有致的珠玉之聲,驀然飛出七八團光焰,將彈琴人籠罩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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