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攝影師之章

與時任純子最後的戀人殿村知之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西新宿一家叫「黃綠色」的小酒吧里。

這家酒吧的經營者Y女士出身札幌,以前曾經是屬於新話劇社的演員。可能因為這種緣故吧,來這裡喝酒的客人也多為出身於北海道的人以及與新話劇有關的人士。而如果按此分類的話,我則屬於前者。

那天晚上,我和K出版社的。氏偶然約好去那裡喝酒。在那一個月之前,我第二次回北海道時見到了千田先生,從他那裡得知我以前不曾了解到的純子的另一面,正再次陷人複雜的情感糾纏之中。

浦部、村木、千田再加上我,通過我們的回憶使純子在面對不同男人時所展現出的各種不同面貌漸漸真實地凸顯出來了。

但是要想把握她的全貌,現在還缺少最關鍵的一些東西。也就是說,如果把純子看作是雪的結晶的話,那麼現在的狀態還只是五角形,要把她拼成正確的六面體,就必須再加上那最關鍵的一塊,而填補這最後一塊缺損的就是殿村知之和純子之間的關係。

殿村先生二十年前曾在北海道,而且和純子相戀,純子在阿寒湖自殺前,是他在釧路最後見過純子一面。在純子短暫的人生中,其他人也以各種方式與她建立過各種聯繫,但那都是在她生命的旅途過程中,而不是最後的終點。如果說人在生命的終點會表現出其真實原貌的話,那麼在了解像純子這般複雜的女性的時候,殿村先生的存在便顯得極為重要。

我從北海道回來以後,這種感覺越發強烈。於是一回來就開始探尋他的蹤跡,爭取和他面談。可是雖然我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是無法實現這一願望。

他這個人天生就是精力充沛的活動家,好像至今仍活躍于海內外。就算查到了他的家庭住址,也很難捕捉到他這個人。

就在這時,我卻偶然在「黃綠色」見到了他。

不過說實話,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那個人就是殿村先生。他現在已經是相當著名的攝影家了,我也曾為他所拍攝的揭露戰爭殘酷性的照片而深深感動過,而且看攝影展的時候也曾看到過他的頭像,覺得自己對他應該有印象。可是因為直接見面還是第一次,以至剛開始的時候我竟然都沒認出來是他。

他坐在吧檯燈光比較暗的一個角落裡,和一道來的另一位男士正熱烈地交談著什麼。我則坐在「L」形吧台拐過來的另一端,雖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臉,卻並沒有特別在意。

把他介紹給我的是這裡的老闆娘Y女士。「對了,您認識殿村先生嗎?」

Y女士突然說出這麼一句來,然後把臉轉向殿村先生那邊,把他介紹給我認識。

沒料到自己想方設法要見的人竟然就在咫尺之遙的地方坐著。因為太出乎意料,我竟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了,只是愣愣地看著Y女士指給我看的那個坐在角落裡的男人。可能是因為檯燈的光線過於昏暗的緣故吧,殿村先生看上去皮膚黝黑,顯得非常精明強悍。立體感很強的五官仍留著傳聞中美男子的痕迹。現在都已經5月初了,他卻還在深藍色的大開領西服的裡邊穿了一件白色毛衣。

我隔著吧台先跟他打了個招呼,然後找了個機會離開位子,走到他身邊去。

「我一直都在找機會想見您一面。我想您可能已經知道了,我想就有關時任純子請教您一些問題。」

當聽我提到純子名字的那一刻,他的嘴角明顯地抖動了一下。

「為了了解她的事情,我已經見過好幾個人了。但是要想真正把握住她的全貌,還必須聽聽您怎麼說才行。我知道突然提出這種要求非常失禮,但如果沒什麼不方便的話,還希望能找個地方請您談談。」

手拿酒杯微微低著頭的殿村先生臉上明顯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我依然明知故問道:「今天晚上您急著回去嗎?」

「不著急……」

殿村先生瞥了一眼坐在他身邊的同伴,那個人可能認為讓我們兩個單獨說話比較好吧,現在正隔著吧台和裡面的Y女士說著話。

「事到如今您可能不願意別人再提起過去的事情,不過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殿村先生依然地看著前面吧台上的那排酒杯默不作聲。在對面的角落裡坐著的時候看不出來,現在靠近他身邊的時候便可以看到他眼角處明顯有很多皺紋,看樣子至少已經四十過半了。

「您覺得怎麼樣?」

「就算你現在問我,有關純子的事情我現在也已經記不太清了呀。」

面對我的催促,殿村先生好像極為無奈地回答到。照他說話的口吻來看,時任純子的影子至今仍沉重籠罩著他的心田。

「您可以不講那些您不願意說的內容。我只是希望您能坦率地告訴我您對她的印象。只要這樣就行了。」

「可是……」

「再怎麼說,她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是您呀。」

殿村先生又考慮了好一會兒,這才最後下定了決心似的開始一點點講述起來。

殿村知之離開東京來到札幌是在1951年的3月,也正好是時任純子即將升人高中三年級的時候。

在那一個月後的4月,他弟弟康之從東京著名的高中K高中退學,轉入了札幌南高中。

他弟弟被勒令退學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在學校的校友會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有關同性戀題材的小說,他對其中的一些情景描寫太過露骨而受到了老師的批評。如果他當時老老實實地接受老師的批評,把小說中的部分內容刪除的話,這個問題倒也還不至於鬧到這個地步。

但是沉迷於文學創作、脾氣倔強的康之根本就不想按照老師的意見對小說加以修改。他認為即便是高中生創作的作品也同樣是文學藝術作品,沒必要接受別人出於狹隘的思想觀點提出的批評意見而對自己的作品進行修改。就是因為他提出了這種抗辯,結果在學校里呆不下去了,這才不得不退了學。

當時殿村的父親經營著一家很大的木材公司,在東京也有土地和房屋等家產,可以算是相當富裕的家庭。 但同時也存在著那種家庭里比較常見的複雜問題。自從康之懂事那會兒起,他父親就很少回家,而他母親則已經離婚走了,所以他們兄弟倆從小就過慣了不和家長在一起的生活。

他弟弟之所以有膽量和老師對抗,退學後再轉到北海道的高中里來,其背後便隱藏著對這種家庭的失望。

不過就算在家裡沒意思,一個剛剛上高中一年級的孩子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跑到從未踏足過的北海道這麼遠的地方來。康之之所以想到札幌來,最根本的還是受到哥哥知之的影響。因為他哥哥已經於一個月前到了札幌,然後把他叫過來的。

儘管屬於這種情況,但總的看來,在自由奔放、不喜歡受拘束的這一點上,他們兄弟倆的性格倒真的很像。

哥哥知之在弟弟康之退學的前一年,也就是在東京的T醫科大學上三年級的時候,因為涉足左翼活動太深,最後也不得不退了學,之後便作為左翼團體的地下運動活動家,從東京來到札幌。

熱情、奔放、膽大、敏感,這些都是他們兄弟倆身上體現出的共同特點。

1951年4月,匯聚札幌的兄弟倆在札幌的東本願寺附近租了一間公寓,開始了在那裡的共同生活。離開父親後他們的生活費都是由東京寄過來,所以生活上並沒有困難。康之對於哥哥具體做些什麼工作並不怎麼感興趣。就算真的去問,知之也不可能告訴他。所以他們在生活中互不干涉,弟弟是弟弟,哥哥是哥哥。

當時札幌南高中分成白天的正常班和業餘班兩部分。業餘班也是固定學制,多半都是白天需要去上班的學生,但是也有一些是屬於準備轉入白天正常班之前在這裡過渡的學生。這也是因為作為北海道的名門高中,札幌南高中不是那麼容易轉進來的緣故。

突然轉校的康之也同樣如此,他當時就是暫時先轉入這裡的業餘班上課的。當然他自己對於高中上的是不是正常班這種事情並不怎麼在意。

康之從一開始就沒有要考上一流大學,然後進入一流企業就職這種平凡無奇的想法。他所希望得到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對於那種只會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反而不放在眼裡。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多少感到有些不安,不過來到這裡一看,他反而喜歡上了札幌不因循守舊的社會環境。而且在業餘班上課,早上可以隨意睡懶覺,感覺相當舒適。

在業餘班裡也有個別幾個像他這樣性格散漫的學生,這是在正常班裡所見不到的。雖然已經是高中三年級了,但是在這裡幾乎沒有像正常班裡那樣忙於高考複習的緊張氣氛。

在這裡,康之再次召集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學,開始辦起了同仁雜誌。創辦這份同仁雜誌的骨幹分子除了康之以外還有同年級的川合以及梅津,他們也同樣是從函館轉學過來的。雜誌的名稱基於返回人類原點的含義,起名叫做《青銅文學》。

而純子也加入到這本雜誌中來是在這一年的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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