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風暴

艷陽下一個白色的球來回飛舞,並發出「波」、「波」的聲響。

修平凝望著妻子和女兒在網球場上不停地揮動球拍。她們兩人的球技都不甚高明,只能連續對打幾次,必須不時地重新發球,不過她們身上穿著粉白相間的運動裝,看起來倒是賞心悅目的。

對打一陣子之後,弘美在場中喊道:

「爸爸,現在該你打了。」

「不要,我不打了。」

修平剛才和弘美打過,已經感到相當疲勞。剛從學校畢業到醫院服務時,他曾經練過一段時期的網球,卻不知為什麼總是學不好,於是就慢慢地疏遠了。

這麼多年下來,球藝當然不可能精進,尤其是最近腿部和腰部的功能漸漸衰退,想要和還是高中生的弘美配合都有點力不從心了。

「來嘛,跟媽媽一起打嘛!」

弘美似乎有意撮合父母對壘,修平卻毫不領情地搖搖頭。儘管來到蓼科山的別墅度假,修平依然沒有和妻子一起打網球的興緻。

「為什麼不要?再來打一下就好嘛!」

「我已經累了,再打下去的話,明天我一定會沒有精神做事的。」

芳子應該也聽得見,但是她沒有說話。

自從那次爭吵後,他們夫妻之間至今依然存有芥蒂,根本無法放鬆心情一起打網球。難道弘美沒有發覺到這種微妙的氣氛?還是她注意到了,才故意慫恿他們?

「不要這樣嘛!機會難得耶!」

弘美打開從別墅帶出來的水壺蓋,喝了一口麥茶。修平發現她已發育得亭亭玉立,雙腿十分修長健美。

「走吧!」

芳子把球拍放進套子里。看來她也絲毫不想和丈夫一起打網球。

他們一家三口遂走出球場,在和緩的坡道上往停車場的方向漫步。

想必無論誰看到他們散步於林間小道的情景,都會認定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事實上,他們三人根本就是貌合神離。修平預定搭傍晚的電車回東京,他是上個星期二來別墅的,前後已在世蓼科住了五天。

芳子的姐姐和姐夫要來別墅做客,她必須再留下來兩天招待他們。

而弘美,似乎也將呼朋引伴,到別墅來狂歡。總而言之,年輕的女孩子都很喜歡別墅的氣氛。

唯獨修平已對別墅生活感到有些厭倦。

這棟別墅是修平用父親的退休金買下來的,修平本身壓根兒就沒有想要擁有一棟別墅的念頭。

大體上,所謂別墅應該是持有人打個電話通知管家一聲,就可以隨時前往的地方。而且,無論什麼時候去,房間都是整整齊齊的,洗澡水和飯茶也已全部準備好了。

然而,日本人若是到了自己的別墅,卻必須先拆下窗戶,大肆清理一番。至於放洗澡水和煮飯,全部都要自己動手做。

因此,到別墅的目的似乎不是休息,而是勞動。

況且,根據日本的現況,上班族休假頂多只有一個星期日,通常只能在別墅里度周末。

如此來回奔波,根本失去度假的原意。

如果再將購買別墅的資金,和後來的管理費,維修費列人計算,擁有一棟別墅的代價實在過高了一點,倒不如利用旅館,既輕鬆又划算。

修平考慮過各種因素,認為自己還不具備買別墅的資格,妻子和弘美卻一副十分渴望的模樣,一旦買下之後,非但年邁的雙親甚少前往,芳子也嫌麻煩而退避三舍,實際上,大概就只有弘美一個人喜歡找朋友來別墅玩,並且樂此不疲。

修平的別墅大小只有三十坪,並不十分寬敞,但是附近有一座游泳池,四周環境也相當不錯。修平在別墅里吃完晚飯之後,在妻子與弘美的陪同下,立刻攔了一輛計程車,準備到茅野車站搭乘電車回東京。

「爸爸!你一個人在家可能會很寂寞,可是你還是不要喝太多的酒哦!」

到了車站,弘美溫柔地對修平說道。

「我會打電話給你,爸爸也要打電話來哦!再過兩天媽媽就會回家的……」

當電車駛人月台時,弘美揮著手說道:

「爸爸,自己可要當心哦!」

修平點點頭握著女兒的雙手,女兒立刻側過頭來對芳子說道:

「媽,你也趕快跟爸爸握握手。」

女兒既然說出了口,芳子不得不伸出雙手,和修平的指尖輕輕地接觸一下。

「再見……」

修平各看了她們一眼,揮揮雙手,便走進電車。

坐定之後她們兩人依然站在月台上。女兒輕輕地揮著手,妻子則勉強地微笑著立於一旁。

發車鈴聲響起,電車駛離月台後,修平斜靠在座位上,嘆了一口氣。

兩個半小時之後就能抵達東京,自己可以過兩天沒有人打擾的日子了。

修平發覺自己的心情居然快活了起來,他對自己的轉變感到不可思議,然而這種情緒卻是千真萬確的。

這次是弘美提議到別墅度假的。

每年暑假到蓼科度假已成為他們全家的例行公事,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是七月初弘美提起時,修平卻感到不知所措,彷彿弘美說的是一個光怪陸離的故事。

芳子的反應也大同小異,當時他們兩人都以困惑的表情面面相覷。

「爸!你哪時候能休息?七月底的周末好不好?媽媽說過那個時候她也沒問題。」

弘美在說話的當兒,修平偷看了一眼妻子的表情。妻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好不好?」

「好吧!」

「那麼,就這麼決定,七月底哦!」

儘管弘美興緻勃勃地決定了出發的日期,修平仍然對能否成行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對於這一點,妻子的看法似乎也一樣,後來她也沒有對到別墅度假的事提過半個字。

自從六月中旬爭吵以來,他們始終持續這種冷戰的狀態。

吵架的第二天,修平直到三更半夜後才爛醉如泥地回家,隔天早上也爬不起來上班,只好向醫院請假,在家休養一天。

後來,他們夫妻雖不曾再爭吵,但是彼此卻變得十分冷淡。

事實上,修平現在仍然懷疑芳子,而且根本就不諒解她。

芳子既沒有對這件事解釋過,更沒有道歉過,這點令修平最無法忍受。

當然,修平也不曾對那夜的事低過頭。

雖然他們彼此不信任,卻又仍然住在一起,無非是目前還沒有更佳的去處罷了。

就這樣混混沌沌地過了一個月,轉眼間夏季來臨了。

在這段期間內,修平沒有提過那天的事,芳子也三緘其口,他們擔心一旦碰觸到那個傷口,一場大戰又會再度爆發,衝動中離婚的提議就勢將難免了。

於是,他們抱著這顆臨時炸彈,度過了這一個月看似平靜實則暗濤洶湧的生活。

修平受不了這種不上不下的氣氛,曾跑去找在品川執業的好友廣瀨吐過苦水。

「真是奇怪,我們那一次吵得那麼凶,卻沒有人提議離婚,竟然到現在還住在一起。」

廣瀨現在很安分,不過從前曾和他診所里的藥劑師有過一段情,因此有一陣子也和太太鬧得不可開交。正因為他是鬧過花邊新聞的前科犯,修平才覺得容易開口。

「這就表示你們還相愛嘛!」

「不,不是你說的這樣!」

明白地說,修平和芳子之所以維持目前這種狀態,絕不是彼此仍深愛對方的緣故。

爭吵的第二天,修平在盛怒中藉酒澆愁,直到深夜卻還是只能回家,至於芳子,她也對修平不甚諒解,但是到頭來她的雙腿仍舊自然而然地走上回家的路。換句話說,當前無路可走的事實,造成了他們還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結果。

「我們彼此都希望能恢複自由之身,只不過一旦離婚,我們目前都會無路可走。」

「這我就不明白了,據我所知,女人一旦紅杏出牆,膽子就會變得很大才對。」

「我看我太太大概沒有這種勇氣。」

「你那麼有自信?」

「這點自信我倒是有的。」

「那她一定還愛著你。」

「怎麼可能……」

「人家說夫妻都是床頭吵,床尾和。」

「年輕的夫妻才會這樣。」

夫妻如果只是床頭吵床尾和,吵過之後勢必會比以前更加恩愛,修平他們的情況則很明顯地挫傷了夫妻間的感情。那夜以來,修平只對妻子說「我走了」或「我要吃飯」之類生活中最基本的幾句話,而芳子也都儘可能地以最簡短的「是」「好」來回答。

「我們絕不可能再像年輕時代那樣了。」

「你們需要時間,時間可以治療一切。」

修平也是這麼想,然而,就算破鏡能夠重圓,卻勢必會留下一道缺口,無法恢複原來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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