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龜裂

春天的陽光灑滿了整個陽台。進入四月,再也看不到美好的北國雪景了。平地上的積雪幾乎消失殆盡。只有在屋檐前後、庭院朝北的一隅還有星星點點的殘雪。這些殘雪的徹底消融,只是個早晚的問題了。

現在只有在遠山裸露的地表上,還能鮮明地看到白色的殘雪。

在久坂離開札幌後的一個星期里,雪好像融化得特別快。

春天的陽光,對長期生活在北國冰天雪地里的人來說,有著特別的誘惑力。午後,有己子一個人上街去了。今天是星期六,真紀中午就回來了。可一聽說表妹到外祖母家來了,真紀拔腿就去了外祖母家。

有己子走在街上,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想一個人出來走走。有己子心想,無拘無束、沐浴著春天的陽光,身體和心靈會不會變得更加堅強起來呢?

打扮一番後出門,已經兩點半了。有己子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市中心的第四大街而去。在那裡慢慢地逛著百貨商場。

碰上今天是星期六的下午,街上到處是人。人們圍著暖爐,在家裡憋了幾個月,好不容易盼來了暖融融的春天的陽光,豈肯放棄這大好的機會,但畢竟是北國,外面還是很冷。所以過了午晝,人們都進了尚未關閉暖氣的百貨商場和地下街。

但是,所有的櫥窗都換上了春裝。冬裝幾乎都被收了起來,只有一部分在打折銷售。

看到這久違了的充滿活力的街道,有己子覺得很新奇。這幾個月來,有己子好像已經把如此生氣勃勃的世界給遺忘了。有己子在百貨商場的食品櫃買了些火腿和魚糕,然後走過一段通道,到地下街去了。

也許是因為黃昏來臨,外面的寒氣更加逼人了吧,地下街里也擠滿了人。

有己子感到有些疲倦,於是走進一家位於中央噴泉附近的咖啡館,要了一杯咖啡。

玻璃窗外,人來人往,穿梭如織。上班一族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個星期,一到星期六的下午,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解放感。很快,女服務員端來了咖啡。有己子放了點白糖,慢慢地攪拌著,這時一個男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好久不見了,您還好嗎?」

抬頭一看,是橫屈。他穿著一件敞領的獵裝,精神抖擻地站立在有己子的旁邊。

「哎呀,是你呀!一個人嗎?」

「與朋友約好了的,可過了二十分鐘都沒來。我可以坐在您對面嗎?」

「請。」

橫屈迅速從另外一張桌子那裡把自己的公文包拿了過來。

「你等的是一位小姐吧。」

「不是,是男的,同學,現在在內科,這傢伙從不守時。」

橫屈一邊說,一邊向女服務員重新要了一杯橘子汁。「你在這裡,他要是來了,知道嗎?」

「我要讓他大吃一驚,因為我與夫人在一起。」說完之後,橫屈突然又補充了一句,「能在這裡與夫人一起喝咖啡,是一種榮幸嘛。」

有己子忍住笑,呷了一口咖啡。「今天,有什麼……」

「我是來買一點東西的,因為有點累了,喝杯咖啡休息一會兒。」

「是嗎?」

剎那間,橫屈用醫生的眼光看著有己子。

「可是,您感覺還好吧。」

「托你的福,今天試著出來走動走動。」

「逐漸地就習慣了,不用擔心啦。」

橫屈從獵裝裡面的口袋裡拿出一支香煙,點燃了。「及早動了手術,真是太好了。」

「即使我想留住那些石頭,也還是不能留它呀。」與橫屈交談,有己子感覺非常輕鬆愉快。

「可是……」

「什麼?」

橫屈躊躇了一下,但很快改變了主意。

「我這樣問,可能會很奇怪。可為什麼,取結石的時候又同時做了結紮呢?」

「結紮了?」

有己子不明白橫屈的意思。

「我們稱之為結紮,就是為了不生小孩。」

「我嗎?」

「做結石手術的時候,不是同時也做了絕育手術嗎?」

「真的嗎?」

「您不知道嗎?」

有己子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從頭部開始,急速地流失了。這真是一件令人難以置信、始料不及的事情。

「我丈夫,他這樣做了嗎?」

「諸岡大夫,沒有跟你說過這件事嗎?」

「沒有。」

一口否定之後,有己子又慌忙改口。

「我聽說了。」

「那,您是知道啦?」

「我想……」

不知道,如果說不知道,那豈不是太悲慘了嗎?作為妻子,是不應該不知道的。當自己被注射了麻醉藥、昏迷不醒的時候,在沒有經過本人同意的情況下,就被順便做了其他的手術,自己以後再也沒臉見人了。而且還是女人生死攸關的絕育手術。

有己子不想讓橫屈覺察到自己與丈夫之間已經出現了這樣的裂縫。

「他還真的做了這個手術呀。」有己子盡量冷靜地問道。

「結石手術完了之後,諸岡大夫說是順便,於是就做了。您腹部的左下方,有一道小的傷痕吧?」

有己子點了點頭。

「病曆書上也清楚地這樣寫著,我也看到了。」有己子的嘴角在不住地顫抖著。

當初生真紀的時候,由於妊娠反應太強烈了,有己子覺得既然這麼辛苦,以後就不再要孩子了。有己子把這個想法也告訴了敬之,並說服了敬之。但這不等於說要他給我做絕育手術吧。當時甚至說了,暫時只要真紀這一個孩子。

敬之到底為什麼,競自作主張給我做了絕育手術呢?難道因為丈夫是醫生,他就有未經妻子同意,擅自做這種事的權力嗎?

「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讓您不愉快了嗎?」

「不,有點……」

有己子用手帕捂住嘴,閉了一會兒眼睛,以便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然後站了起來。

「想起了,我還有點事。失禮了。」

從地下街出來,有己子馬上叫了輛計程車。

總之,有己子不想直接就回家去。可有己子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個男人,可能就去喝酒了。但有己子也不知道哪裡有這種地方。

「您要去哪裡?」

計程車司機在問。總之,必須去個什麼地方。猶豫之餘,有己子說了句「元山」。除了到元山的娘家去向母親訴苦外,再也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治癒有己子心中的悲哀了。

司機默默地把方向盤往左轉。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越想越覺得敬之讓人難以琢磨。

本人不願意做的手術,為什麼你一定要做?「順便」,什麼叫順便?這太過分、太不講理了!如果是闌尾炎什麼的,或是切除多餘的腫瘤也就罷了。可讓一個有生育能力的身體,變得不能生育了,醫生有這個權力的嗎?

從一開始就在無視有己子的人權。這不等於拿好好的身體做人體實驗嗎?

有己子越想越生氣,不由得怒火中燒。再也不能安靜地坐在車內。後腦勺疼得很厲害。

一到元山,有已子遞給駕駛員一千日元,沒等找零就衝進了娘家。

「怎麼啦?臉色這麼蒼白。」母親抬頭看著有己子。「我,我決不會原諒那個人。」

「出什麼事了?」

為了先讓有己子冷靜下來,母親沏了杯茶。有己子沒有心思喝茶,直接就把橫屈說的那些話告訴了母親。

「你想到過會有這種事嗎?」

有己子一口氣說完,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個,是真的嗎?」

「是真的,媽媽。你不是也看到了我的腹部下面有一道小傷痕嗎?」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

「再怎麼樣,敬之也決不會擅自做出那種事!會不會是在什麼時候,你對他說過你要做這種手術?」

「沒有這種事,絕對沒有。」

「真紀出生後你沒有說過?會不會是你忘記了?」

「我是說過妊娠反應很難受,不想再生了。可是沒有說過想做這種手術之類的話。」

「真奇怪呀。」

「即使是說過,可在手術之前,也應該跟我說一聲吧。」

「會不會是剛開始沒打算做,只是在手術的過程中,突然想起了要做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手術後就應該馬上告訴我,為什麼要一直沉默到現在!」

「這倒也是。」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母親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個人,實在是不像話,這種事情,他就能滿不在乎地做得出來!」

「話不要這樣說,今晚你們兩個好好談談。我想敬之是絕對沒有惡意的。」

「沒有惡意,能做出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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