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獬豸冠

遵從本心,即為至善。

公元前1年長安

初夏剛剛來臨,金色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有些荒蕪的庭院之中鳥鳴蟲唱,此起彼伏,一派歡樂祥和。

王嬿輕手輕腳地拎著食盒,走過庭院的迴廊時,發現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黏在了蜘蛛網上,正拚命地垂死掙扎著。雖然有一些蛛絲被它掙斷,但它還有一半的翅膀沒有掙脫出來。

輕呼了一聲,王嬿左右看了看,撿起草叢裡的一截斷枝,把那隻可憐的蝴蝶從蜘蛛網上救了出來。

目送著蝴蝶跌跌撞撞地飛遠,王嬿才想起自己還要去給父親送飯,不禁撩起裙擺,加快了腳步。

王家是一個大家族,大到旁人無法想像,這一切也僅僅是因為當朝太皇太后姓王。

當年漢成帝即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陽平侯的伯父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

這個可是比丞相還要厲害的官職,真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很快,漢成帝又在一天之內封了王家五位叔伯為侯。王家頓時成為長安新貴,權傾朝野,無人能敵。最後王氏兄弟全部封侯,王氏一族的子弟瓜分權柄。漸漸地,長安的官都不夠分了,連地方上的臣僚,也大多姓王。

王家成為當朝第一大姓,王氏的府院宅邸在長安城內層樓疊榭連綿數里,後院姬妾成群奴僕千萬。

王氏兄弟們視宮中為自家宅院,隨意出入留宿。還有王氏子弟擅自把長安城牆鑿穿,引城外河水注入府內,只為了給庭院蓄個巨大的水池泛舟。甚至還有人在庭院內建造的殿閣,與未央宮內白虎殿一模一樣,嚴重僭越,最後也不了了之,漢成帝也沒有做出任何處罰。這長安城內的達官貴族們都知道,即使是惹到了姓劉的,也不能惹姓王的。因為劉姓王侯都分封諸地不在長安,但姓王的卻都拐彎抹角地與王氏家族有所瓜葛。

在這樣奢華無度聲色犬馬的王氏家族,王嬿覺得她父親活得就像是一個異類。

因為她的爺爺去世得很早,沒有趕上分封諸侯,所以王嬿的父親是過得最清貧的一個,從小就在叔父們的家裡輪流生活。

也許是因為寄人籬下,她父親為人謙恭嚴謹,生活簡樸一絲不苟,在分家之後奉養母親和寡嫂,對待兄長的遺子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好。再加上他堅韌好學,尊長愛幼,謙卑有禮,在王家一群紈絝子弟的映襯下,很快就成為了楷模,聲名遠播。

王嬿知道很多人都稱讚她的父親,但她也能看得出來有些人稱讚得真心實意,有些人卻透露著諷刺嘲笑。但她家中確實清苦,即使父親之前官至大司馬,但俸祿和賞賜都接濟了下屬或者平民。

王嬿現在已經九歲,全身上下連一件飾品都沒有,她娘親之前還被來家中拜會父親的下官認為是王家的婢女,可見她娘親穿得是有多樸素。

右手拎著食盒有些酸了,王嬿把食盒換到了左手,用右手撩著裙擺。她這身墨綠色的襦裙為了省些銀錢,是算著她身量會長,索性做得大了些,裙擺就拖著地,不太好走路。往常給父親送吃食的都是娘親,但自從她二哥逝去,父親和娘親徹底鬧翻,娘親再也沒給過父親好臉色。

想起那疼愛自己的二哥,王嬿的小臉上也浮現出凄楚。即使過了半年多,他們家也從封國新都搬回了長安,但王嬿永遠都忘不了那件事。

因為漢成帝駕崩,新帝即位,新的外戚家族傅氏上位。傅氏家族想要複製王氏家族的輝煌,當然首要就先處理王氏家族的幾個出頭人。王嬿的父親黯然卸職,到了封國新都隱居。雖然離開了長安的繁華,但他們一家早就習慣了這種清靜低調的生活,但有人卻並不習慣。

連狗都會仗勢欺人,更別說人了。

娘親向來脾性柔弱,父親後院簡單,她和四位兄長都是娘親一人所出,所以根本不用施展什麼手段就能管家。但父親身邊的家奴,在父親面前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態度,轉身又是一張猙獰兇殘的嘴臉。甚至到了封國新都,因為遠離長安,周圍都是平民百姓,便越發肆意囂張跋扈起來。她二哥王獲一次撞到那家奴欺壓百姓差點逼死無辜女子的場面,積怨已久的憤怒當場爆發,一拳揮去,那名家奴摔倒在地,不巧頭部磕到了磚石,竟是一命嗚呼了。

其實說到底,這也並不是一件大事。在大漢朝,奴啤是主人家的財產。家裡有多少奴牌,也是作為和馬牛羊一樣的財產登記在戶籍中,都要徵稅的。這就和家裡有一個碗一樣,碎了就碎了,誰管你是不小心摔碎的,還是故意摔碎的。更何況那家奴本就死有餘辜,王嬿在聽到這事時,也只是怔了一下,並不當回事。

但在她父親眼裡,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責罵王獲,並不是用難聽的詞語,而是用各種王嬿所聽不懂的聖人言論。罵得本就因為失手殺人而愧疚萬分的王獲,當天晚上就飲恨自盡了。

王嬿至今都還記得那個晚上,她的父親寧肯相信他人的片面之詞,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兒子,堅持他自己的孔孟之道,懲惡揚善。

可是,何為善惡?不殺生就是善了嗎?漠然旁觀就是善了嗎?大義滅親就是善了嗎?

結果反而因為二哥為家奴償命的這件事,她的父親得到了長安城那幫達官貴族的關注,紛紛提議讓他復出。不久之後他們便返回了長安,但王嬿一點都不開心,這是用二哥的命換回來的,她寧肯不要。

因為二哥的事情,娘親閉門不出,二位兄長與父親離心離德,王府的下人們也誠惶誠恐,不敢接近他們一家,生怕被其他兄長遷怒。所以現在給父親送飯,也就只有她能做了。

王嬿穿過蕭索的庭院,來到父親的書房,輕車熟路地敲了門,得到應允後推門而入,彎腰把食盒放在了案幾之上,不意外地看到了父親正拿著一頂發冠端詳著。

那是一頂獬豸冠。

王嬿和父親的關係一向親密,她也知道這獬豸冠是父親的夫子贈予他的。傳說獬豸是一種神獸,在堯做皇帝的時候,把獬豸飼養在宮裡,它能分辨人的善惡好壞,在發現姦邪的官員,就會用頭上的獨角把他頂倒,然後吃下肚子。在春秋戰國時期,據說楚文王也曾經有一隻獬豸,之後照它的樣子製成了發冠戴於頭上,於是獬豸冠在楚國成為時尚。後來秦朝執法御史帶著獬豸冠,漢承秦制也是如此,民間稱其為法冠,是執法者所帶的發冠。

王嬿的父親並不是御史,所以這頂獬豸冠他一直沒有戴過,僅在書房內把玩,提醒自己一定要明辨曲直,懲惡揚善。

王嬿以前看到這頂獬豸冠的時候,還會心生崇敬,但自從二哥去世後,她便覺得好笑,只是不便表露出來。

「嬿兒。」王莽放下手中的獬豸冠,慈愛地朝王嬿招了招手。王莽蓄有一把美須,頗有讀書人的儒雅氣質,而且因為性格溫和謙恭,整個人看上去就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王嬿乖巧地跪坐在父親身邊,揚起臉嫻靜地淺笑。

王莽柔和地摸了摸她的發頂,嘆氣道:「教養得很好,若非當今聖上不愛女色,否則老夫定要考慮送汝進宮。」

王嬿垂下眼帘。盯著自己裙擺上那抹被泥土沾染的污跡,心內不以為然。她父親當真是糊塗了,她今年才九歲,還遠遠未到及笄的年紀。而當今聖上都已經二十有五,別說聖上不好女色專寵現任大司馬,就算是好女色,也看不上她這個小丫頭啊!

自從二兒子自盡後,妻與子都與他疏離。王莽也就只有和女兒說說話,也不指望女兒聽不聽得懂。

王嬿百無聊賴,垂著的眼眸亂瞄之下,發現案几上的獬豸冠居然不冀而飛,取而代之的竟是一隻巴掌大的白色小羊!

不敢置信地狠狠眨了幾下眼睛,王嬿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耳邊父親絮絮叨叨的聲音不斷傳來,而心裡卻明明聽得到另外一種聲音。

丫頭,爾能見本尊否?

王嬿震驚地看著案幾忽然出現的小羊,準確來說,這也並不是小羊。

「嬿兒,怎麼了?」女兒異常的表情讓王莽警覺,連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女兒正看著的是他手邊的獬豸冠。

「沒……沒什麼……」王嬿發覺自家父親根本看不到那隻忽然出現的小羊,便好奇地問道,「父親,獬豸……是何模樣?」

「獬豸,神羊也,身從羊,頭從麒麟,額上生獨角。」王莽難得見女兒詢問他,便拿出十二分的耐心。

有著羊的身體,頭長得和麒麟一樣,額前有一枚獨角……王嬿一邊聽父親在說,一邊比對著那頭小羊的模樣,越看越心驚。這明明就是一頭獬豸!

「嬿兒可識『善』字否?善字乃羊字頭,獬豸能分辨善惡曲直,神羊也。」王莽已經記不起來以前曾給王嬿講過獬豸冠的來歷了,於是又詳盡地講了一遍,並沒有注意到自家女兒聽得心不在焉。

他說的沒錯,只是能看到本尊的人,都是至善之人。那獬豸眨了眨那雙黑色的眼瞳,王嬿竟能從那其中看出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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