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菩提子

1932年北平

魏長旭蹲在琉璃廠的中華書局裡面,一邊翻著手裡的書,一邊支楞著耳朵聽那些老店主們聊天。

琉璃廠這邊大早上的一般都沒有什麼生意,所以那些店主們吃過了早餐,就都拎著個鳥籠子,到中華書局門外坐著嘮嗑。有時候談談這緊張的時局,有時候聊聊這北京居然被民國政府取消了首都資格,名字也改成了北平,再時不時憤慨下那些金髮紅毛的洋鬼子們,差不多日頭偏移了些許,就都會被自家的夥計們都喚回去了。

是的,琉璃廠這裡是北京城最繁華的古董街,從清初順治年間,這裡就是漢族官員的聚集地,到後來全國各地的會館也都建在附近,官員、趕考的舉子也常聚集於此逛書市,集市慢慢地變成街坊,連前門和城隆廟的書局古董店鋪也都轉移了過來。

都說亂世黃金盛世古董,眼看著清末亂世將起,來琉璃廠當古董換黃金的人也絡繹不絕。魏長旭一天天地這麼看著,發現清晨來這裡聊天遇鳥的店主們一天比一天少,大家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凝重。現下時局艱難,眼看著小日本佔了東三省,逼近關內,很多人都悄悄地收了鋪子,南下避難去了。

今天這些老店主們的聊天,情緒也不高,胡亂聊了幾句,就都各自散了。魏長旭見聽不到什麼消息,便扔下了幾個硬幣,抓著手中的報紙往琉璃廠的西南方向走去。街上的人並不多,往日熱鬧的街巷變得冷清蕭條,每個行人臉上的表情都透著一股惶恐不安。不遠處的北京城裡還能聽得到琴星的幾聲槍晌,也不知道是士兵們的衝突,還是百姓私藏的槍械。也許這幾聲槍響又帶走了幾個人的性命,但沒有人會因此而動容,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壓低了頭,加快了腳步。

熟練地穿過幾個街巷,魏長旭推開了啞舍的大門,剛往裡面邁了一步,就有一個小孩子撞進了他的懷裡,摸走了他手裡的《北平日報》。

「蘇堯,你能認識幾個字啊?還不是要我給你念?」魏長旭撇了撇嘴,沒跟對方計較。

魏長旭今年九歲,小時候家裡也是頗有資產。但亂世之中,越是富庶家族,就越是破落得厲害。在魏長旭六歲的時候,家破人亡,他流落街頭當了個乞兒,差點就被餓死,幸虧這家古董店的老闆大發善心救了他,後來見他對古物還有些興趣和見識,便留他當了個學徒。

而蘇堯小他三歲,當年魏長旭剛來啞舍時,他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孩。老闆說這孩子也是亂世之中他撿的,但魏長旭私下裡卻覺得這孩子八成就是老闆的私生子。因為老闆他也太偏心了,就算蘇堯年紀小,但各種寵愛備至啊簡直要閃瞎他的眼!看!這小孩兒從小戴在脖子上的白玉長命鎖,一看就價值連城啊喂!他都沒有這麼好的東西戴!

魏長旭一邊看著才六歲的小孩兒趴在黃花梨炕桌上識字看報紙,一邊各種腹誹。他把出去買的早餐也放在了蘇堯旁邊,這時雲母屏風後便轉出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正是這啞舍的老闆。

這人常年都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那上面用紅線綉著一條栩栩如生的赤龍,老老實實地趴在他的右肩上,端得是無比霸氣。魏長旭無論看多少回,都覺得移不開目光。他這麼多年就沒見老闆穿過其他衣服,頂多秋冬時期在外面罩上一層外套而已。

見老闆浸濕了毛巾,體貼地給蘇堯擦乾淨了小手之後,把餡餅放在祭紅瓷盤中,用小銀刀整整齊齊地分成了幾六塊,又把豆漿從罐子里倒出來,用青花瓷碗盛好放在蘇堯手邊。那一整套動作做得是無比熟練自如,讓魏長旭看得各種眼紅。

好吧,他也不應該跟小他三歲的小破孩爭寵,更何況這個雪糰子一樣的孩子,也是他看著長大的。魏長旭老老實實地洗過手,抓過一張餡餅,一邊吃一邊活躍氣氛似的說道:「今天那些人聊天聊到了之前皇宮裡的那場大火,老闆,你有印象沒?」

老闆正在紅泥小炭爐上燒了壺水,聞言微一沉吟,便緩緩道:「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吧,最開始是從神武門開始燒的,由南向北。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中正殿後面的大佛殿也起了火。那火足足燒了一晚上,據說總共燒毀宮中殿閣一百多間,燒掉了許多珍奇古玩。」老闆的聲音總是那麼平和淡然,但說到最後一句,顯然也掩不住話語間的遺憾和憤怒,丹鳳眼都罕見地眯了起來。

魏長旭卻興緻勃勃地接話下去道:「我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我娘被火驚了胎,我提前出來的呢!聽說當時有人救火的時候,看到中正殿的火場之中,有或俊美或妖艷的許多人從火場竄出,都說是那些年代久遠的古董修鍊成精,化形而出呢!」

這個說法坊間自有流傳,但蘇堯卻是頭一次聽到,立刻就把小腦袋從報紙上抬了起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魏長旭,希望他再多講一些。

老闆卻低垂眉眼,彎膜用火鉗撥弄著小炭爐里的麩炭,不甚在意地說道:「都是那些監守自盜的宮人們特意傳出來的謠言,你當這場火是怎麼燒起來的?那些年宮中寶貝外流,來琉璃廠的客人們甚至可以預定宮裡面的寶貝,連皇后鳳冠上的珍珠、壽皇殿的百斤金鐘都可以弄到手,肆無忌憚。最後鬧得大發了,宮中要查,這才索性放了一把火,推說那些遺失的古董都被火燒得乾乾淨淨,當真是無法查證。」

魏長旭撇了撇嘴,其實這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連皇上都帶頭倒賣古董,上樑不正下樑歪,其他人不還學得有模有樣嗎?

蘇堯見沒故事聽了,便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報紙上,不一會兒又抬起了頭,吭吭唧唧地問道:「旭哥,拍賣?拍賣是什麼啊?」

魏長旭湊過去一看,差點沒把鼻子氣歪,一拍桌子怒道:「那些癟犢子!居然想拍賣皇宮裡的那些古董!好籌錢買飛機?這是哪個混賬東西想出來的?真是豈有此理!」連九歲的他都知道,這雖說是公開拍賣,但其實是想把那些國寶賣給外國人。

真是可笑!連自己老祖宗的東西都守不住,還能期望守住國土?

「老闆!你說這可怎麼辦」魏長旭求助地看向一旁的老闆,在七年前皇宮改成了故宮之後,就對公眾開放展覽,他也去看過好幾次的。那些精美貴重的國寶,在他看來一個都不能少!更何況現在那些國寶根本都不屬於皇室了,而是屬於整個國家的!

老闆依舊淡然地看著紅泥小炭爐上的小水壺,等到水燒開之後,穩穩地拿了下來,沏了一杯三紅七青的大紅袍。嗅著茶香,老闆抬起頭,迎上一大一小兩個期盼的目光,不禁勾唇一笑道:「放心,這拍賣拍不成的。沒看報紙都大肆宣揚了嗎?要是敢拍賣國寶,首先學生們就不會同意。我估摸著,接下來就是遊行抗議了吧。」

魏長旭放下幾分心,這北京城的大學生都是熱血澎湃的,動不動就會有遊行活動,再加上報紙的輿論渲染,恐怕這事成不了。

老闆抿了一口澄黃的茶湯,嘆了口氣道:「只是這戰火遲早會燒到這裡,那些東西若是不想毀在這裡,大概很快就會遷到南方了吧。」

魏長旭和蘇堯對視一眼。不同於蘇堯懵懂的目光,魏長旭卻心裡明鏡似的,知道自家老闆和其他人一樣,八成也是在考慮南下避難了。

在魏長旭的心中,老闆總是料事如神的。

拍賣果然因為學生們的強烈反對和遊行示威而夭折,但新的風波又掀了起來。風聞故宮的古董要南遷,一派人認為此舉勢在必行,但更多的人卻覺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古董南遷空擾民心,乃是棄國土於不顧的喪家行為。

魏長旭看著報紙上那些文人大打嘴仗,說什麼「寂寞空城在,倉皇古董遷」的話語,他只恨自己肚子里沒有多少墨水,否則真想操起筆來跟其對罵。不作為的是那些軍閥士兵!那些古董們根本沒有錯!憑什麼要在這裡陪著這座北京城一起消亡?

到底是人命重要?還是那些文物古董重要?

估計不同的人都會有不同的答案。

但魏長旭雖然小,卻也知道故宮裡的那些文物古董,並不能以常理來論。

那是中華民族幾千年傳承下來的遺產。是這個民族的文化。絕對不可以被人掠走或者銷毀!

「老闆,我想去當兵。」魏長旭糾結了許多天,終於握著拳堅定地說道。

蘇堯歪著頭懵懂地看著他,小孩子的概念里,還沒有意識到當兵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老闆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蓋碗,摸著魏長旭的頭,笑了笑道:「你才九歲,人家不收你的。」

「可是……」魏長旭也知道這是實話,恨不得自己一下子就長大。

「別急,我知道你的心思。會讓你心愿達成的。」老闆高深莫測地小小,奇蹟地撫平了魏長旭心中的騷動和不甘。

過了沒多久,在北京城的天氣開始轉冷的時候,老闆帶著他們去了一趟故宮。

因為時局日益惡劣,也少有人來故宮參觀。本來紅牆綠瓦金碧輝煌的皇宮,在硝煙戰火的籠罩下,看起來無比的冷清蕭索。穿梭於神武門的,就只有絡繹不絕地運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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