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織成裙

公元694年房州

李裹兒蹲在後院的花圃里慪氣,十歲的她穿得跟個男孩子一樣,粗布皂衣,頭髮分作左右兩半,在頭頂各紮成一個結,形如兩個羊角,梳得也像個男孩子一般。若是旁人見了,倒會暗贊一聲這娃娃生得好,像是觀音大士座下的童子一般水靈有福氣。

李重潤尋過來時,見到的就是一個髒兮兮卻又透著幾分可愛的小娃娃。他不由得暗笑了一聲,覺得自己這個小妹實在是有趣得緊。他自己今年也不過大李裹兒兩歲多,但已經有了少年人的雛形,身材要遠比李裹兒高上許多,很輕易地便把蹲在地上的小娃娃整個抱了起來。

李裹兒嚇了一跳,隨後發現是自家哥哥,便掙扎了一下,脆聲喚道:「重照哥哥!」

李重潤怕她摔倒,連忙鬆了手,扶著她在地上站好,皺眉道:「都和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改名叫李重潤了。以前看你年紀小,也沒太要求你。今天是你生辰,你也十歲了,以後要注意改口才是。」

李裹兒從未見過自家兄長如此嚴肅,李重潤本就是皇子貴胄,一出生就被封為皇太孫,雖然後來和父親一樣被貶為庶人,但天生的皇家氣度,隨著年歲漸大,越發地讓人不敢小覷。

李重潤確實是有些生氣了,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說重話,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妹還會像以前那樣把這話當成耳旁風。但他這臉剛繃住沒多久,就發現小妹玉雪可愛的小臉蛋垮了下去。暗叫一聲不好,果然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立刻水氣盈然,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雖然知道十有八九是假哭,但也把他整個心都揪了起來,連忙把這個泥猴一樣的小娃娃摟在懷裡輕聲安慰。

「重照哥哥是壞蛋……嗚嗚……」李裹兒今天本來就各種憋屈,這一下就像是找到了發泄的源頭,拽著李重潤的衣服就哭了起來。

李重潤懊悔不已,拍著幼妹細稚的肩膀,嘆氣解釋道:「小妹,你在怪爹爹和娘親今天沒給你過生辰嗎?今天京里來人了,他們沒有心思給你張羅。」何止是沒有心思,李重潤想到剛剛父親李顯一聽聞京中來了使者,連出門迎接的勇氣都沒有,急的在屋中團團轉,幾乎連自盡的心都有了。每次京里來人的時候這一齣戲都會上演,也虧得他娘親這麼耐心地在旁規勸,否則父親也堅持不了這麼多年。

李裹兒顯然也知道京中來人是什麼意思,哭泣聲立刻小了很多,在自家兄長懷中哭哭啼啼地問道:「問什麼……為什麼不能叫重照哥哥?為什麼要改名字呢?」

李重潤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也許是雙親一直疏於理會他們這些孩子,當初他改名的時候,也只是父親隨口說了一句,他應允,小仙蕙那妮子不明所以但也默默地應了,就小裹兒執拗地不改口,他倒是疏忽了一直不曾告知她原由。李重潤不回答,卻反問道:「小裹兒,為什麼堅持不改口呢?你姐姐很早就改口了哦!」

李裹兒聽到李重潤提起李仙蕙,就更加忿然,想要從自家兄長的懷抱中掙脫開,但後者卻比她力氣大。李裹兒掙扎了幾下後,只好乖乖地保持原來的姿勢,悶悶地問道:「不要改名字,改名字就像是哥哥換了一個人一樣。」

李重潤啞然失笑,沒想到小妹的心思如此細膩敏感,雖然心中不以為意,但依舊耐心地解釋道:「為什麼這樣想呢?哥哥還在這裡不是嗎?只是換個稱呼而已。」

「不一樣!仙蕙姐說過,名字是父母給孩子的第一個禮物,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李裹兒抬起頭,清脆地駁斥道。她的小臉上滿是淚水斑駁的痕迹,此時瞪著一雙和兔子差不多的紅眼睛,倒是無比的可愛。但旋即她又哭喪著臉情緒低落地說道:「可是仙蕙姐的名字那麼好聽,我就只是喚作裹兒……重照哥哥,我是不是撿來的啊?」

原來重點在這裡,李重潤聞言哭笑不得,從懷裡掏出手帕,低頭仔仔細細地把李裹兒臉上的淚痕和泥土擦乾淨,鄭重地說道:「裹兒,你是母親在到房州的路上出生的,當時我們連一塊襁褓都沒有,父親脫下身上的衣服,親自把你包裹起來,所以才喚你為裹兒,這其實是代表了他對你的喜愛啊!」

聽著自家兄長溫柔的聲音,李裹兒漸漸停止了哭泣,睜著那雙被淚水清洗過分外清澈的美目,什麼都沒有說。

原來她果然是不在被人期待的時候出生的,她和仙蕙姐根本完全不能比……裹兒、裹兒……每次叫她的時候,父親是不是都會想起那段窘迫悲慘的過去?

李裹兒垂下了臉,嚴重的光芒慢慢地暗淡下來。

李重潤並沒有發現小女孩的情緒比之前還要低落,見她終於安靜了下來,便牽著她的手去廚房換衣服。

今天是自家小妹十歲的生辰,怎麼也不可能讓她再穿著男孩子的衣服。而且以後也不能這樣,否則小妹越來越大,這成何體統?

心中如此想著,李重潤口中卻繼續前面的話題道:「我改名並不是因為不尊重爹娘的禮物,而是因為我的名字和皇祖母新取的名字音重了,為了避諱而改的。」他們的皇祖母取名為曌,同音的名字自然是要改掉的。

李裹兒這回沒有再提問,她雖然沒見過那位皇祖母,但通過她父親母親的隻言片語,已經深刻體會到那位皇祖母的威懾。李裹兒仔細想了一下,發現自家兄長改名字是在四年前,那麼就是說那位皇祖母在四年前自立為帝了。

原來女子也能當皇帝……李裹兒心中的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年紀尚且幼小的她還沒有辦法想像未來的她會離那個位置如此之近,近得幾乎唾手可得。現在的她更關心的是其他事情。

李裹兒乖乖地跟著自家兄長穿過後院,這個後院中的花圃已經改為了菜園子,她娘親也親自下地種些青菜補貼餐食。他們住的地方就更為不堪,勉強算是可以遮風擋雨的幾間破屋,再加上兩個子宮中來的僕役。不過此時京中來了人,那兩個僕役都到前面伺候著了,李重潤親自到廚房燒了壺熱水,又找了件乾淨的衣服重新回到廂房。

他卻沒料到小妹的反應極大,看到他手中的衣服便迅速一扭頭,冷然道:「我不穿!」

李重潤耐著性子哄道:「裹兒乖,這衣服是乾淨的,而且你今天也十歲了,難不成以後都穿著男孩子的衣服?你還要不要嫁人了啊?」

李裹兒咬牙切齒地低聲嚷道:「我不穿別人的舊衣服!」她說完眼圈就紅了,但這回卻說什麼都不讓眼淚再掉下來,倔強地仰著頭,強忍著淚意。

李重潤一怔,他這才反應過來,他手裡拿著的是李仙蕙的衣服。他們一家人被貶房州,倒不算是囚禁,也不會讓他們隨便到外面拋頭露面,自然會給他們一些銀兩。但這也僅僅夠糊口罷了,剩餘的錢帛自然是被有心人吞沒,他們又哪裡買得起新衣服。有時在酷寒的冬天,他們甚至都沒有足夠禦寒的衣物。

李重潤倒是不覺得李裹兒無理取鬧,他小時候曾得過萬般寵愛,高宗祖父在他滿月那日就大赦天下,他一歲的時候就親自冊封他為皇太孫,開府置官屬。雖然幼時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楚,但李重潤也知道自家的父親是曾經當過皇帝的,若不是皇祖母,他現在應該是當朝最尊貴的皇太子殿下,而他的小妹應該是他最寵愛的公主。

這個念頭只升起了一瞬間,李重潤就強迫自己把它重新壓回了內心最深處。

不能想,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們一家子現在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幾年前他的六伯父,廢太子李賢就在巴州自盡而死,其中是否有什麼隱情李重潤不想知道也完全不敢去想。

伸手撫摸小妹柔軟的發頂,李重潤暗嘆自己粗心。李仙蕙只比李裹兒大一歲,但自然是有新衣服給大的先穿,等不能穿了在給小的穿,但李裹兒卻從來不穿李仙蕙的舊衣服,這兩個小妮子就像是天生不對盤一半,李重潤沒想到她們在這種事情上也較真。

細看了下李裹兒身上的男裝,李重潤陰霾的情緒忽然一掃而空,勾唇笑了一下道:「裹兒,你不穿仙蕙的舊衣服,怎麼就肯穿我的舊衣服啊?」他以前都沒注意過,這時才發覺小妹身上的衣服極為眼熟,應是他幾年前的舊衣服。

李裹兒立刻彆扭了起來,期期艾艾地吞吐道:「重……哥哥和仙蕙姐不一樣……」她這回倒是記得了要改口,沒把那個字喚出口。

李重潤滿意地笑笑,濕潤了帕子,把小妹的臉和手腳都洗乾淨。李仙蕙從小自立,但李裹兒自小卻都是他帶大的,這些活計做得倒是熟稔。

待把李裹兒擦得乾乾淨淨後,李重潤對她笑了笑道:「裹兒,哥哥想看你換女裝的樣子,穿給哥哥看行不?」

李裹兒抿著粉唇,氣鼓鼓地看著床上的那套青綠色的藕絲衫柳花裙,很久之後才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李重潤無聲地在心中嘆了口氣,心想以後定要想辦法,給小裹兒弄一套最最漂亮的衣裙。

公元698年洛陽

李裹兒不安地扯了扯身上的淡黃衫碧紗裙,這身高腰齊胸襦裙是她哥哥李重潤在全家回洛陽之後,特意帶著她們姐妹去洛陽最好的綉坊定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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