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

璟每日奔波於S大學、咖啡店以及位於谷川路的家,每個清早坐第一班公車趕去學校,但是通常只能上完半天的課,然後趕去超市上班,超市下班之後再去咖啡店。咖啡店打烊是凌晨一點,所有的公車都沒了,璟步行回家。她不許小卓等她,可他仍然常常等她至下班,起先還走來咖啡店接璟,璟就會很生氣,一路上都不理他。於是他只好不來了,可是仍舊不肯先睡,在家裡煮好粥等著她。璟卻總是催促他上床睡覺。但他仍是堅持陪她坐著,看她喝下粥去。

然後他們疲倦地睡去,把鬧鐘設定在清晨六點。

璟和小卓相處的時間,不過是一碗粥的時間。他們的言語都不多,儘管都知道彼此有很多苦楚,可是卻很少傾訴。

S大在城市的東北角,校園非常大。因為學校歷史悠久,校園裡的梧桐樹都非常古老,脆弱的樹皮常常被憂傷的孩子們刻下傷感的言語。櫻花樹和丁香亦是繁盛,使這校園總是充滿女性的溫情。很多教學樓都已經多次翻新和重修。璟只是格外喜歡圖書館,它作為不多的舊建築,一直保留了下來。璟常常走進去,一直踏著漆色褪去、磨得光滑的地板走上最頂層。那裡有小小的閱覽室,收藏有很多不外借的畫冊。她喜歡它們陳舊的味道和已經破損的畫面。璟一直告訴自己,這裡陸逸寒來過,他也許就坐在這個位子上,拿著這本畫冊翻看。他最喜歡的蒙克和夏加爾。璟撫摸著畫冊,感到他就在對面,在這個早晨的暉光里看著她。璟伸出手去,手在桌子上,被從外面射進來的太陽光打上了一道明耀的光,對面卻是空的凳子。而這早晨的圖書館裡只有她一個人,再無其他。

她只是去上課,去圖書館,除此之外幾乎和學校沒有什麼關聯。璟亦喜歡看那些穿得漂亮的女孩,燙著咖啡色的鬈髮,穿著斜斜的格子裙以及高領的單色毛衫,淺口的皮鞋中露出纖細的腳踝。她們抱著厚厚的書本,不緊不慢地穿越晨光里的草坪,輕淺的微笑恰到好處地表現著她們的矜傲。有時和心愛的男孩同行,亦把自己的歡喜隱藏好,只是在看似漫不經心的言語中打探著對方的心思。璟喜歡看那些女孩,她曾以為她的大學生活是這樣的,在她那每天像賽跑一般的高中生活中,璟無數次想到她的大學,那將來的幸福。她以為她可以成為她們,心思單純地享有這最美好的年華。然而現在,她連好好照照鏡子的時間都不能給自己,何況是那樣神閑淡定地漫步校園?

同班的女生一定覺得璟十分奇怪,總是很緊迫的樣子,坐著聽課亦感到不安,更多的時候則是非常疲倦,用一隻手臂撐著頭,漸漸地跌入睡眠。常常忘記帶課本,桌上只是放著幾張零散的白紙。她如果醒著,大抵會發愣,然後就會有想寫一點文字的衝動。於是她從書包里拿出兩張白紙,一支鋼筆,在紙上凌亂地寫字。有時候會突然想到某個細節,就十分急切地寫下來。諸如思念起從前的人,或者腦中忽然飛掠過一件舊物。璟把筆捏得緊緊的,飛快地在紙端亂畫。這是她惟一可以寫的時間,它是這樣的寶貴。璟確信她仍舊有著強烈的傾訴欲,在那麼多的事情發生之後,總是有太多鬱結的感情壓抑在她的胸口,她不能說,甚至亦不能寫。生活的勞頓使她根本沒有時間去寫。然而仍舊會有字在她的心中聚集,凝結,這好像是璟所特有的一種疾病。在一種幾乎沒有朋友,沒有交談和傾吐的生活中,寫也許是她將這種漫渺的生活延續下去的惟一憑藉。

璟有時候會在紙上寫大段不知給誰的話。然後在下課之前把它們都撕掉,扔進字紙簍。有一天璟身後坐著的一個女孩子在上課的時候忽然坐到了璟的旁邊,她甜美地對著璟微笑——她是個美麗的姑娘:彎彎的眼睛,微微翹起的鼻子,小小的嘴唇。膚色白而透明,穿著玫紅色闊領的繡花襯衣和靛藍色毛線中裙。應該是非常富有而出自書香門第的女孩,帶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雖然對人亦是十分和氣,骨子裡卻有著不能放下的矜傲。她對璟說:「你在寫什麼?」

「沒什麼,隨便畫畫。」璟立刻把紙抓起來撕掉。

「我叫林妙儀。你呢?」她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她說。

「陸一璟。」璟對於陌生人始終有抗拒。大抵因為小學時候和小朋友們相處的經歷,「同學」這樣一種角色始終令她十分警惕。

「你每天都很忙碌的樣子。你不住校嗎?很少見到你。」林妙儀熱情地詢問。

「我比較習慣住在家裡。」璟仍舊冷冷地說。

「哦,我也不住在學校的。學校的宿舍太糟糕了。我住在桃李街……」

璟聽到桃李街三個字,覺得渾身顫抖了一下。而這個時候老師在講台上說,下課了。璟對她說了一聲抱歉,就急匆匆地衝出教室。

每一天都如此,下課後璟一定是第一個衝出教室的。背很大的書包,用一根沒有花紋的單色皮筋束著頭髮,穿肥大的T恤仔褲,非常普通的球鞋。

有時候璟經過一面玻璃,匆促地看自己一眼——她是這樣的粗糙,生硬,沒有女孩子理應的柔美溫婉。如果優彌看到她,優彌一定會叫她不要穿這樣簡陋的中性棉恤,不要穿這樣髒兮兮的仔褲。可是優彌,優彌此刻又在穿著什麼做著什麼呢?璟似乎看到了她穿著油膩膩的白色寬大制服,站在監獄食堂的操作間里,手上拿著不斷淌下熱油的鏟子。她的臉上掉下大顆的汗珠。可是她的表情是多麼認真,充滿驚恐的認真,像是剛剛從爐灶旁邊爬起來的睡眼惺忪的灰姑娘。璟想到這些就要掉下眼淚來。那個一直喜歡把自己打扮得粉嫩可愛的小姑娘,那個一直那麼渴望自由的小姑娘,她現在穿著一成不變的白色或者藏藍色制服,規規矩矩地生活在鐵欄杆圈起的小世界裡。

她不再看自己,匆忙趕路。

冬天來到的時候,璟辭去了超級市場的工作,開始在一間書吧工作。一則因著咖啡店和書吧離得近,璟白日里就待在書吧,晚上轉去咖啡店十分方便。二則因著書吧里有很多書,外國原版小說,中國小說,還有豐富的雜誌期刊,不忙的時候亦可以拿起一本站著看看。這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少量的積蓄,璟給小卓買了一輛紅色的單車,他不用匆忙地趕去擠公車了。不過因為上學路途遙遠,一路總是很寒冷,她陪他去挑了一件白色的羽絨服,一雙灰色帶著天藍色格子的手套。早上她和他一起出門,他總是騎車帶她一段到車站,然後璟跳下來,看著小卓騎車離去,漸行漸遠。小卓已經是個一米八二的男子,肩膀寬闊,穿著白色的壓著藍色邊角的羽絨服和灰藍色仔褲,背一隻深藍色的Jansport的書包——那是璟送他的生日禮物,騎著嶄新的紅色山地車飛馳而過。很白皙的皮膚,眉目清秀,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溫雅氣質,是這樣好看並且可以信賴的男孩子。璟喜歡把他打扮得很好看,他是她的全部希望,她要用雙手緊緊呵護的小火種。所以她可以允許自己邋遢粗糙,可不能看到他有半點不妥帖。她要讓他擁有和其他夥伴一樣的東西,讓他永遠也不被別人瞧不起,甚或可憐。事實的確如此,小卓一直是品學兼優的英俊少年。陸叔叔在高高的雲端看見,亦會心安。

一個略微溫暖的冬日,璟在書吧里又讀到了《 悲慘世界 》。那時她倚在一個距離洗手間很近的不透光的角落裡,讀著可憐的女人芳汀的遭遇。她讀到芳汀是怎麼失去她的一頭金髮,是怎麼心甘情願地被人打掉了兩顆門牙只為了她親愛的小女兒。璟慢慢落下眼淚。她將是我最好的榜樣,璟小聲對自己說。

然而璟的情況卻越來越糟糕。紊亂的生活使她的暴食再度來襲,而在此之前,她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徹底結束了和食物那如此漫長沒完沒了的戰鬥。

璟漸漸在這樣一種機械化的生活里變得緘默和甘願。白天她總是那麼匆忙,沒有時間按時吃飯。整個上午都在奔波,通常是在下午從書吧離開的時候才吃一點東西。緊接著是在咖啡店上班的時間,那個時候璟總是感到非常飢餓,可是侍者沒有休息時間,也不能消失片刻。他們都說,在咖啡店上班的人漸漸都會對新鮮出爐的麵包的香氣感到麻木,聞到那種甜膩的味道就想要吐。可是璟卻是個沒出息的姑娘,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厭倦甜膩的麵包香,它們對她是持續的誘惑。璟不知道是不是有顧客發現,這個表面看來十分平靜,面無表情的女孩,其實在晚上咖啡店下班之後,她拿著咖啡店分給僱員的當日剩下的牛角麵包或者蛋撻回家,一邊走一邊吃,是冬天,寒風凜冽。走在深夜的人應當緊緊地裹著外套,把手塞在外衣口袋或者厚實的手套里,可是璟卻拎著一隻塑料袋,一隻手拿著生冷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塞進嘴裡。她不能等到回家,她是這樣的餓,吃得是這樣的狼狽,不想被小卓看到。現在的璟已經不是從前和他彼此安慰的小姐姐,她是撐起他生活的女子,她需要尊嚴,不會再把那麼不堪的形象暴露在他的面前。每次走到家的時候,璟的胃都痛得抽搐。可是她不動聲色,小卓坐在桌前等著她,桌上是熱騰騰的魚片粥或者糯軟的蛋羹。她不說話,先衝進洗手間,洗凈布滿淚痕的臉。然後安靜地走出來,坐下來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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