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巡禮

隔天,十二月二十二日。

我們與來馬卓也相約於下午六點見面,四點出發便來得及;在那之前,我們決定先和此生英村會面。

地點是〈I·L〉。只要請他坐在吧台前,我就能一面打工,一面聆聽他和高千談話。此村英生在午餐時間結束後的下午一點左右現身。由窗戶望向停車場,可看見那台綠色的四輪傳動車停在漂撇學長的白色房車旁。

當時正好沒其他客人,看店的也只我有一個,能專心聽他們說話。

「不好意思,要求你撥時間見我。」

英生年約二十七、八歲,臉上雖浮現溫文笑容,卻似已削去精神及肉體上的贅肉一般,帶有一種禁慾的威嚇感。就俊秀意義上,水準也比昨天的演員廣國先生高上好幾段。

「不,我才過意不去,還勞煩你特地前來。」

臉上雖浮現溫文笑容,卻似已削去精神及肉體上的贅肉一般,帶有一種禁慾的威嚇感——就這一點而言,高千亦是相同。

她今天也穿了黑色的兩件式套裝,不過和前天相同的只有寬領白襯衫加領帶,其他的截然不同。她居然沒穿裙子,而是穿著黑色長褲;這應該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高千的褲裝吧!

或許是為了配合褲裝,她今天沒將頭髮束起,一頭小波浪的及肩長發垂在肩上,是以氛圍較接近平時的她。

「不過,你怎麼知道我常來這家店?」

「起先當然不知道,但聽我媽說你是安槻大學的學生,所以我就在校內攔了兩、三個留校的學生,問他們知不知道你人在哪裡;其中有人說你常出入這家店,因為男朋友在這裡打工。」

英生先生拄著臉頰,朝著吧台內側的我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不帶任何特別含意,與對高千展露的一樣,是種禮貌性微笑。

「那你找我有什麼事?」

「聽我媽說,你帶著疑似我姊購買的禮物,在找受贈人?」

「對,沒錯。」

「你找到了嗎?」

「還沒。今晚我們打算去拜訪某個人,但還不能確定他是不是——」

「那個人是誰?假如方便的話——」

「他姓來馬。」

「啊!受贈人應該就是他吧!」

「咦?」

「他叫來馬卓也,是不是?」

「你認識他?」

「他本來是我的同事。」

「英生先生的——」

說來稀奇,高千竟會以名字稱呼初識的人,而且對方還是個男人。

她肯定也想起了初鹿野先生的話。聽說華苗的前男友是她弟弟的朋友——

「我還在自來水局工作時,和他是同一個部門的,個性很合得來。就是我把他介紹給我姊的。」

「介紹?」

「也不算正式介紹,只是一起喝酒時把我姊找來,結果便成了介紹。」

「後來呢?他們倆——」

「有一陣子他們常來往。」

「那是在令姊和初鹿野先生訂婚之前?」

「對,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了,和我姊透過同學認識初鹿野先生的時期有些重疊。」

「這麼說來,令姊同時和兩個男人交往?」

「這麼說好像是我姊腳踏兩條船,不太好聽;我想她應該不是同時和兩個人深入交往。最後我姊是和初鹿野先生訂婚,她和他開始交往後,應該就疏遠來馬了。」

「或許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令姊沒選擇來馬先生,卻選了初鹿野先生,有什麼理由嗎?」

「理由?應該沒有吧!我想只是因為她愛上初鹿野先生而已。」

「是啊!但願如此。」

感受到高千的弦外之音的,似乎不只我一人;只見英生先生依舊掛著禮貌性微笑,眼睛卻微微眯起。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姊是真心喜歡初鹿野先生。他是個認真負責的人,我對他也很有好感。來馬卓也人也很好,身為介紹人,我是有點遺憾;但我覺得我姊選擇初鹿野先生是正確的。」

「你知道來馬先生本來住在〈御影居〉嗎?」

「當然。我去他家玩過好幾次。」

「那麼英生先生聽聞姊姊在那裡自殺時,沒想過她或許是去找來馬先生嗎?」

「我的腦子裡的確閃過這個想法,但最後沒告訴任何人。我爸媽知道來馬的存在,卻不知道他住在〈御影居〉,所以警方來問話時,他們沒提及來馬;因此,我覺得我也無須刻意提出來。」

「你的想法我懂。那你對這個事實有何看法?」

「有何看法?你是說我姊去找來馬的事?或許吧!或許我姊真的是去找來馬,要說那個『禮物』是為他買的,也不足為奇。不過——」

「不過?」

「我姊應該不是對來馬還有留戀,這點我很肯定。我不明白她突然想送禮的理由,但我姊不是那種女人,以她的個性,不會在對其他男人有所眷戀的情況下嫁人。身為她弟弟,我敢斷言。」

「令姊——此村華苗小姐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這個問題相當抽象,但英生先生的回答卻極為單純明快。

「讓大家幸福的女人。」

「想必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吧!」

「是很溫柔,但不光是那種婆婆媽媽的溫柔。她有她的原則,有見義勇為的男子氣概,所以有時會做出一些讓周圍驚訝的大膽舉動;當然,不是為了她自己,全是為了別人。她還曾請特休假到災區當義工。」

「所以才會被初鹿野先生這種認真負責的人吸引?」

「或許吧!不過,雖然我不清楚,但理由應該不只如此。因為要說認真負責,來馬也是個認真負責的人。」

「這個問題我不知道能不能問——」

「什麼問題?」

「我聽說令姊生前是在郵局上班,這是她自願的嗎?還是——」

禮貌性微笑首度從英生臉上消失。

一股一直被抑制、如刀刃般銳利的感情暴露出來,倘若不是高千,恐怕早已承受不住而「出血」。

他瞪著她片刻,不久後別開視線,凝視著空了的咖啡杯底。

「我姊高中畢業後,便立刻去工作;她當時已考上關西有名的私立大學,卻選擇就業。她說她一開始就沒打算上大學,是老師拜託她應考,替學校提升升學率;所以說來不好張揚,連報考費用都是學校出的。」

「想必她一定很優秀。」

「非常優秀,或許她該上大學的。其實,她本人應該也想上。」

「這是令姊親口——?」

「不,她沒明說。不過我們是姊弟,我知道她心裡的真正想法。」

「那她為何選擇就業?」

「應該是……為了讓我爸高興吧!」

「令尊那麼反對令姊上大學嗎?」

「不,他並不反對上大學這件事。只不過——」

「只不過希望她先成為公務員——是嗎?」

「我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不過既然知道原委就好辦了。沒錯,就是這麼回事。我爸希望孩子們都和自己一樣成為公務員,因此不光是我姊,我也在自來水局工作——」

「聽說你辭職了,為什麼?」

「我們是在談我姊吧?何必問我的事?」

「因為我很想多了解你。」

「這句話聽來真是意味深長啊——開玩笑的,」他又露出原來的禮貌性微笑,瞥了我一眼。「說這種話,你的男朋友會瞪我。」

「英生先生,你和令姊一樣,為了讓令尊高興而一度踏上公務員之路,但為何突然辭職?而且還是今年才——」

「簡單地說,我已經厭倦於取悅父親了。套句老掉牙的說法,那不是我的人生……要我說,只說得出這種幼稚的對白,但就是這麼一回事。」

「你從前不覺得討厭嗎?」

「是啊!從前不覺得,甚至很積極地取悅我爸,誤以為讓父親幸福便是我的幸福,把它當成自己的義務;或許該說我是被誤導,說得更極端一點,就是被洗腦。」

「洗腦——」

「你們……」他交互看著高千與我。「見過我爸了吧?有何觀感?用不著顧忌,儘管說。」

高千此時面向著我,我不禁有了同時被英生先生與她逼問的感受。

「此村先生他——」

我開口說道,高千卻突然舉起手來制止我;她浮現了畏怯眼神,輕輕地對我搖了搖頭。看來她似乎不願聽我發言。雖然不知理由為何,但這麼一來,我也不必絞盡腦汁去想不得罪人的說詞,因此我便乖乖閉上嘴。

高千轉向英生先生,露出原來的禮貌性微笑;但她口中說出的,卻是和那表情毫不相襯的直截詞語。

「此村先生看來是個執著於支配孩子的獨裁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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