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李金魁從省城回來,當他把那一張紙交上之後,就由不得他了。

他先是從市裡放到了縣裡,縣裡又把他放到了墳台鄉。鄉里呢,也好像沒地方擱似的,就把他放到了鄉農機站。鄉農機站緊挨著鄉政府,都在一個灶上吃飯。李金魁是學文的,不懂農機,就每天在鄉政府院里晃晃悠悠的,舉目四望,很孤獨啊。他心裡想哭,面上卻是笑著,見人敬支煙。一天,鄉長把他叫住了,鄉長說:「金那個啥,你過去。」李金魁就過去了。鄉長撓了撓頭說:「李金魁是吧?」他說:「是。」鄉長說:「你那個吧。鄉總機生孩子去了,你替她守守電話,如何?」李金魁說:「成,成啊。」鄉長拍拍他說:「行,小夥子誠懇。」就這樣,他替鄉話務員守了一個月的電話。

那時,在墳台鄉,鄉總機是唯一對外的通訊工具,鄉里方方面面如果有什麼事,都是瞞不過總機的,因此,總機室也就成了信息中心,鄉里的幹部們有事沒事總喜歡在這裡湊。要是誰有了長途,李金魁就跑去叫一叫,這樣一來二去的,鄉里的情況他就基本摸清了。於是,不到一個月,在鄉政府大院里,誰都知道新分來一個叫李金魁的學生,說起來,都是一個評價:那人誠懇。

到了這時,李金魁霍然明白了,嗑巴是一種誠懇哪!剛守電話時,李金魁對電話還不太熟悉,說話不免有些緊張,他一緊張就打嗑,說頭兩個字時總是嗑嗑巴巴的。想不到,這反倒換來了為人誠懇的評價。說話稍稍打嗑的人,緊張是免不了的,但緊張造成了一種專註,說話時總不由得要盯著人家的臉,這就給人以認真的感覺,你只要認真聽,面部肌肉就跟著生動起來,生動加上嗑巴,這就是誠懇了。李金魁得出這個結論後,還愉偷地對著鏡子試了幾次,就覺得很好。以後,他曾專門對著鏡子練,只練頭兩上字,他說你只能嗑巴這頭兩個字,可不能再往下嗑了,再往下可就毀了。他對著鏡子說:你、來了?……心裡跟著說,很好哇!

月末,李金魁在總機室里接了一個縣上的電後。電話里的口氣很隨意,也很大氣,電話里說:胖妞么?李金魁馬上說:胖妞生、生孩子去了,電話就說:你是誰?李金魁說,我是新分來的大學生,叫李金魁,是替她的。電話里「噢」了一聲,說:胖妞還干不幹了?李金魁說,那我就不知道了。電話里沉默片刻,說:你去把鄉長給我叫來。李金魁頓了一下,說你是哪一位?電話里說:告訴他,王木貴。李金魁慌忙找鄉長去了。見了鄉長,李金魁心裡「咯噔」了一下,說:「鄉長,玉木貴電話。」鄉長忽地站了起來,忽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認識王縣長?」李金魁說:「不、不從識。」鄉長不再問了,匆匆抓起電話,說,王縣長……只聽電話里熊道:好你個老吳,咋搞的,你真是有人沒地方使了?讓一個大學生給你守電話?!你要是真使不上,給我退回來吧!……鄉長一聽就慌了,趕忙解釋。李金魁一看這情形,悄悄地從總機室里退出去了。

第二個月,鄉長就不讓他再守電話了。這時剛好趕上鄉里的計畫生育宣傳月,鄉婦聯主任又把他借到了計畫生育小分隊。鄉婦聯主任叫王翠花,是個很潑辣的女人,她本就有幾分顏色,再加上她丈夫是縣銀行的行長,這就更加增了她說話的分量。她對鄉長說:「那個大學生讓我用用。」鄉長笑著說:「用吧,別用壞了。」婦聯主任說:「老吳,你這話可夠粗了,小心我騙了你。」鄉長哈哈大笑說,「粗不粗婦聯主任知道!你要用我就讓你用,你還咋的?」說著,他把李金魁叫過來說:「金那個,你歸她使了!可別讓她把你用壞了。」婦聯主任也笑著說:「當鄉長的,沒一點正經!金魁,你可別聽他的……」李金魁說:「大、大姐,我聽、聽你的,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鄉長說:「聽聽,你用了。童子雞啊,咋用都行。」婦聯主任「咯咯」地笑起來,竟然笑出了眼淚。李金魁這句話使王翠花心裡燃起了一絲柔情。她說:「學生,你別聽他胡咧咧,你跟著大姐,大姐不會虧你。」

就這樣,李金魁又成了鄉計畫生育小分隊的一員,跟鄉婦聯主任到村裡搞結紮流產去了,一搞又是一個多月。在這段時間裡,每每進村的時候,王翠花就交待眾人說:「緊臉。都給我繃緊臉!」開始李金魁還有點不大適應,慢慢也就適應了。有一次,在半坡村,小分隊在村裡給婦女們檢查的時候,王翠花的喉嚨喊腫了。下來的時候,王翠花捂住半邊臉,隨口說:「誰那兒有小葯?明兒給我捎來點。」立時,李金魁說:「我、我那、那有。」王翠花說:「冬凌草吧?」李金魁說:「冬凌草三黃片都有。」王翠花說:「行,捎幾片吧,我牙也疼。」於是,第二天早上,李金魁特意到鄉衛生院舊了一趟,買了一瓶冬凌草,一瓶三黃片,一瓶草珊瑚,給婦聯主任拿去了。到了小分隊要解散的時候,玉翠花當著大夥的面一人發了六百塊錢的獎金,而後又私下裡給了李金魁六百,說:「上頭有規定,這錢我當家。大兄弟,咱倆是一千二!」李金魁不要,說:「大姐,這一段跟著你學了不少東西。這錢我不要,我也花不著。」王翠花一嗔臉說:「拿著!年輕的,正用錢的時候,叫你拿著你就拿著。」說著,把錢硬往他懷裡一塞,又笑著說:「你是大學生,有學問人,跟我能學個啥呢?」李金魁正色說:「就學了一招,緊臉。」王翠花笑了,說:「這算個啥呢?」李金魁說:「你這『緊臉』學問大了。在基層工作,面對的都是老百姓,也沒啥文化,有時候你講理是講不通的,但是臉一綳,他先就怵了三分,這首先讓他看清了自己的位置,這是告訴他,你是官,他是民。往下的工作就好做了……」王翠花一怔,心裡熱熱的,說:「到底是大學生,說出來一套一套的,不過,在下邊工作,也就得這個樣兒。」這麼一來,兩個人就又近了三分。

女人是經不得表揚的。尤其是帶幾分豪氣的女性,只要誇對路了,她可以成為你的死士,於是,王翠花又跑去找了鄉長,說:「把李金魁調我那兒吧。我看這小夥子誠懇。」鄉長說:「咋,用了還想用?」不料,王翠花臉一緊,說:「這可是正經事!」鄉長又撓了撓頭,說:「研究研究吧。」王翠花就緊著差別:「啥時研究?」鄉長就打哈哈說:「真是急著用呢?夜裡你就先使著……」這話一說,氣得王翠花直跺腳。

兩天後,李金魁卻又被借到鄉「人大」去了。鄉「人大」只有一個人,是個老頭。這老頭原是鄉黨委副書記,年紀大了,就退了二線,到鄉人大當了主任,鄉一級的「人大」雖說是常設機構,但平時事情並不多,只是到了換屆時才忙活一陣,現在離換屆時間還有一個多月呢,只是有些表格要填,可郭主任就要代理人,鄉長不能不借。就這樣,借來借舊的,李金魁又成了老郭頭的人。跟著郭主任,他只是每天填些表格,再往上頭送送表格……老郭頭是一個很古板的人。不吸煙不喝酒,人落了勢,牢騷就很多,有時不免罵罵咧咧,李金魁就聽著。有一天,老郭的女人突然病了,送到醫院一看,竟得的是癌。女人就落淚了,給老郭說:「回去吧,這不是咱得的病。」這麼一說,老郭也掉淚了。兩人正傷心呢,李金魁頭一個到醫院裡來了,他手裡提了兩匣點心,往桌上一放,說:「老、老郭,聽、聽說嬸子病了,我來看看。」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千塊錢,往床上一放,說:「這錢不是別的,是我搞計畫生育那兒得的獎金。我一個人,也用不著,多多少少的,是個意思,給嬸子補補。」老郭忽地站了起來,說:「金魁,你這是……」李金魁說:「郭主任,你已退了二線了,我也犯不上來巴結你。我知道,這點錢也起不上多大作用,是個心意吧。」老郭就默默地站著,竟說不出話來了。待李金魁走後,老郭的女人說:這人看著眼生,誰呀?老郭說是新來的。老郭的女人就是說,這人真實誠啊!後來病一天天重了,老郭就問女人,還想吃點啥?女人說:啥呢,也都吃過了。就是那櫻桃,覺著老好。老郭搓了搓手,說眼看入冬了。哪還有櫻桃呢?女人說,我也就是說說。這話,老郭上班時就順嘴說出來了。李金魁聽了,一句話也沒說,就連夜進了省城,來回跑了三百多里,買回了兩瓶櫻桃罐頭,當時就送過去了。女人也就吃了兩顆……臨死時,女人還說,人家待咱恁好,咱還報人家呢?郭主任送走女人,再上班時,就直接去找了鄉長,說:「把金魁給我吧,鄉人大缺個秘書。」鄉長見老郭頭也爭著要,就說:「這事得研究,研究研究再說吧。」

兩個半月後,鄉長又把李金魁叫去了。鄉長背著手在屋裡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問:「『省組』也有人?」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把李金魁問愣了,他說:「啥、你,說啥?」鄉長這才把一摞信拿了出來,說:「你的信。」李金魁接過信看了一眼,他明白了,這都是些同學的來信。時間過了兩個半月,他們大概一個個都安排好了,這才陸續給他來了信。在這段時間裡,信來得很密,他先後收到二三十封了。李金魁見放在最上邊的那封信,用的是省委組織部的信封,就說:「是一個同、同學。」鄉長「噢」了一聲,說:「組織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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