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李金魁略顯口吃的毛病,是上中學時才開始明朗化的。

那是因為一個叫做李紅葉的女同學。

在記憶時紅葉首先是一種聲音,童年裡的聲音。那聲音是從三國的娘幺嬸嘴裡吐出來的,帶有一股高粱米的氣味。在夕陽的紅燒里,高粱地像一蓬鋪天蓋地的火焰,火焰在風中「嘩嘩」響著,忽紅忽綠,飛舞著一個橘紅底鑲金邊的聲音……爾後,在漫長的時光里,「紅葉」逐漸地幻化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淡化了的印象。

印象的重疊是在縣城中學裡完成的。開學的第一天,李金魁坐在教室里的第五排第四個位置上,聽到手拿花名冊的老師高聲喊道:「……李紅葉。」只見坐在他前邊位置上的一位穿橘紅短袖衫女同學應聲站了起來:「到。」

「到」字像珠兒一樣打在了他記憶的神經上,那聲音脆生生地敲開了歲月的閘門,有一種東西像水一樣漫出來了,於是記憶中童年裡的「紅葉」與坐在教室里的紅葉重合了。重合產生的猜測,那麼,那個「紅葉」與這麼一個紅葉是不是一個人呢?

紅葉就坐在他的前邊,李金魁不由得想看一看她的臉,想看一看她長得什麼樣子,可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烏黑的剪髮和脖子上的一小塊白,那一小塊白上還長著一顆紫紅的小痞子,那個小痦子在她的衣領處時隱時現,他每一次勾動脖頸,那小痦子就醒目地跳了出來,倏爾就又不見了。在一段時間裡,這個誘人的小痦子弄得李金魁心煩意亂,它就像虱子一樣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叫人忍不住想去捏一下,一下子把它捏下來!李金魁自然不敢。

後來,李金魁為此罵過自己,他說,你他媽的是來上學的,還是來看人家脖子的?你也不想想你是個啥東西?!看黑板!

此後,他就再也不看她的脖子了。

然而,在李金魁的內心裡,仍然存著這樣一個念頭,他很想知道這個紅葉與童年裡聽到的那個「紅葉」是不是一回事。可是,開學很長時間了,他一次也沒有跟她照過面,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長得什麼樣。這個叫李紅葉的女同學並不住校(那麼,她一定是城裡人了),她一下課背上書包就走了。按說平日里也是有機會的,可他堅持著不去主動看她,這樣一來,機會也就失去了,這似乎是一個漫長的等待,也是一個深藏在內心裡的嚮往。

有一段時間,李金魁經常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廢品收購站去。他偶然發現那家廢品店裡有許多收來的舊作業本,那些寫過的作業本是論斤稱著賣的。上中學了,作業太多,不能再用那種煙盒紙當作業本了,再說他也沒時間去撿煙盒了。於是這些很便宜的舊書紙就成了他的作業本。那個管廢品收購站的人是個歪脖,人家都叫他歪叔,他也跟著叫歪叔,開始的時候,歪脖收二分一斤的廢書紙,賣給他五分錢一斤,待買過兩次後,有些熟識了,他知道這個歪脖也愛喝兩口,就給他買了兩瓶散酒掂去了,說:「歪叔,你看,整天來麻煩你。」歪脖非常高興,就說:「學生,你說哪兒去了,你叔是一個收廢品的,哪值得你這樣?這、這、太不像話了……」可此後,待李金魁再去廢品店時,歪脖就說:「學生,你進來挑吧,隨便挑,你叔一分錢都不收你的。」就這樣,一來二去的,他跟歪脖成了忘年交的朋友了。有一天,他剛從廢品店裡出來,迎面碰上了三國。於是,一個久遠的謎語就此解開了。

那天,三國肩扛著一布袋紅薯葉,胳膊上還挎一籃子紅薯,像逃荒似的在路上走著,一邊走一邊四下看,一下子撞在了李金魁的身上。看見李金魁時,他愣了,想說話又有點不好意思。李金魁說:「三國,你幹啥呢?」三國見李金魁不記仇,就咧嘴笑了笑說:「我娘讓我給我大伯送點紅薯葉。我大伯愛吃紅薯葉。」李金魁見他累出了一頭汗,就說:「三國,我幫你拿點。」說著,他走上前去,從三國手上取下了那籃紅薯,這樣一來,三國輕鬆了許多。三國甩著手說:「你知道我大伯是幹啥的?」李金魁說:「不知道,你大伯幹啥?」三國說:「我大伯是校長,我大伯是縣一中的校長啊。」李金魁「噢」了一聲,再沒說什麼。三國說:「我大伯戴的眼鏡一圈一圈的!」李金魁笑了,三國忙說:「真的,真的,騙你是孫子!」校長家就住在縣一中的後邊,是一個小院。來到小院門前時,李金魁站住了,他對三國說:「三國,到地方了,你去吧。」三國說:「走吧,你幫我拿了這麼遠,一塊去吧,也認識認識我大伯。」李金魁本也想去,看三國那語氣,就把紅薯籃往地上一放,說:「你自己去吧,我還有節課呢。」

過了大約有一個星期,有一天,輪到李金魁值日打掃衛生,他正在教室掃地時,突然發現門口一黑,有一個女同學匆匆走了進來,這位女同學在門口處站了一下,而後快步走到他跟前,突然說:「李金魁,你為什麼不理我?咱們是老鄉啊!」李金魁一怔,慢慢直起身來,他先是聞到了一股香絲絲的氣味,看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秀氣橢圓臉姑娘,穿一身米黃的格格衫,臉兒白白,兩眼大大的,嘴角處汪著兩個淺淺的酒窩……片刻之間,他腦袋裡「轟的一下,像有什麼東西炸了個洞似的,積存了很久的東西重又漫了上來……他的心嶺嶺跳著,人卻一下子被激住了!他干瞪著兩隻眼睛,就是說不出活來,那句話在喉嚨里卡住了很久很久,最後才勉強地、結結巴巴地說出來:「你、你、你……你就是、是紅、紅葉?」

李紅葉有點吃驚地笑著說:「是啊,我就是李紅葉。怎麼了?你不知道?一個教室坐這麼久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李金魁心裡積存的東西大多了,那舊有的印象也太深刻了,他仍然沒有轉過彎來:「你、你你……就是、是……紅葉?」

李紅葉當然不明白他心裡曾經有過兩個「紅葉」,看他急得說不出話來,臉都憋紅了,就轉了話題說:「那天你不是跟三國一塊到我家去了么?你為什麼不進去呢?」

李金魁這時才有點緩過勁來,他說:「三國?……」

李紅葉說:「三國是我二叔家的孩子。」

李金魁說:「噢,噢。也、也沒什麼事……」

李紅葉說:「沒事就不能坐一坐了?我早就聽同學們說,有個人整天不說話,光啃干餅子,菜也不捨得吃,竟考了第一,原來是我的老鄉啊!」

李金魁臉紅了……

李紅葉忙說:「好,好,你掃吧。我爸說,讓你有工夫到家去玩。」說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李紅葉走後,李金魁仍然獃獃地立在那裡,手裡拿著那把苕帚,一直愣了很久很久……他在心裡一遍一遍地重複說:「她就是紅葉,原來她就是『紅葉』呀!」

「紅葉」由聲音還原成了一個鮮活的人,這是他始料不及的。那童年裡的印象在無限地擴大,織出了一個稠密的聯繫,在高粱地里飛出的兩個字,竟然在現實中化成了校長的女兒,這是多麼大的驚喜呀!這時他的刺激實在是太大了,從這天起,他居然變得口吃起來,他總也說不好第一句話,越是激動越是說不出話來,一到說話的時候,他就不由得緊張,一張嘴就卡殼,非得過上一會兒,才會逐漸地緩過勁來。他為此非常沮喪,說話時就更加的注意,誰知越是注意越壞事,嗑巴得就更厲害了。於是,從這天起,他又成了學生們的笑料。

紅葉就在他的前邊坐著。每當同學們哄堂大笑的時候,她總是不由得要轉過臉來,朝他投來同情的一瞥。怎麼說呢?人在人眼中是會變的。紅葉初看他時,他不過是一個又黑又瘦的傢伙,穿得破破爛爛的,脖子髒得像車軸一樣,也不知道洗,身上還有一種很難聞的氣味。可是,看著看著,他在她的眼裡就發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變化。也許是可憐他的處境,也許是熟悉產生了一種親情。她總是越來越多地注意到他的眼神,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光,那光是別的男孩身上所沒有的。每當他的口吃引起同學們哄堂大笑時,他總是默默地、孤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一聲不吭。這沉默又激起了她更多的同情。不知從什麼時候,她陡然產生了要幫他一把的願望。

一天,臨上課時,有個綽號叫「大嘴」的同學突兀地把他拽住了。「大嘴」是縣公安局長的兒子,平時就有些霸道,說話橫橫的。他一把拽住李金魁說:「結巴,我那支藍桿筆找不到了,是不是你拿了?!」

李金魁一怔,說:「啥、啥、啥……筆?」

「大嘴」學著他的結巴語氣說:「你說啥……啥……啥筆?——鋼筆!」

「哄」的一下,同學們笑了,立時都圍了上來,他們都望著他,那眼光很複雜。於是,李金魁沉默了片刻,說:「是,是我拿了。」

「大嘴」得意洋洋他說:「哼,我想著就是你!操,下課給我拿回來!」

人們的目光像箭一樣在李金魁的身上射來射去,可他卻一聲不吭,他再沒說什麼……

第二天上午,李金魁遲到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匆匆走進教室,把一支藍桿鋼筆放在了「大嘴」的課桌上。「大嘴」拿起筆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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