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青奪掉鼻煙壺,封了口塞入枕底,為女人松帶寬衣拂淚,調集渾身解數把她梳攏得款款軟將下來,自己也悠然長嘆了一聲。

「啥鬼日子也過來了,日後也能挨下去。劫數不到,就吃了也無用。有咱們三個吃他的那一天,等著吧!」

「不是我吃,必是他吃。」

「哪個?」

「還有哪個!」

「吃死了他,都別活!」

「天青,我們領著天白逃了吧!去口外我當騾子當馬伺候你,今生今世我虧不了你們父子兩個,我給你當騾子當馬呀……天青,你就聽我一句,領我們逃了吧!」

「碗大一個天,竄到哪兒是個咋?」

「你就不開眼!冤家哎……」

楊天青攏不住她,小母鴿子展開黑壓壓的翅膀,已飛成了一隻蒼鷹。

王菊豆踅回北屋,在黎明前暗藍色的純凈的天光中看到天白赤著膀子坐在炕沿上,兩條不到七足歲的瘦腿耷拉著,陰沉沉的目光卻像個閱盡滄桑的老人。她哆嗦了一下,站不穩了。炕角癱子躺的地方發出一聲準備充分的冷笑,含混不清而又刻毒無比。她涌著血的腔子里堵了冰塊,一點兒一點兒地僵住了。兒子無言地鑽進被筒,將小枕頭拉離一尺。她以母親的柔手在餘下的夜色里不停地撫摸他,一直摸到太陽陰森森地升上來,手裡的冰悄悄融化。早霧裡有楊金山的屎尿氣息嘲弄地彌散著,雄雞正在引吭高歌。

山外的風橫掃窮鄉僻壤,洪水峪也要興高采烈地公社化了。鄰鄉傳到謠言,稱一頭犍牛隻折二十塊的價,若是一頭小驢兒呢,簡直就得白送。楊天青就擔心那匹衰老的騾子。他踱到叔叔的炕頭,簡短地交代了人世的變遷和時局的發展,想看看老東西有什麼反應,平時見他能吃能睡,以為癱子活得如舊,細端詳才發覺這棵老樹已朽得不行了。這麼大的事變,財產眼看要歸公,老東西卻不惱不急,只是淡淡地晃著兩顆黃色的眼珠,在丑疤累累的臉上凝了一個輕鬆而持久的微笑。這笑容麻木不仁卻意味深長,讓天青從骨頭縫裡發冷。他詫異這不中用的廢人竟如此耐活,就這麼不肯死,便疑心天意是否含了陰險的報復,要拖累著他,累至無窮。菊豆的心思或許真有幾分道理,活得確實太乏了,遲早壯人也得成了癱子,不知羞恥地在褲襠里屙出屎尿,在眾人眼下栽下萬世的難堪。人怎麼能這麼活,他不明白。他想殺了這個拖累么?他真想殺了這個拖累讓自己好好地喘幾口氣么?上蒼沉默不語。楊天青呼吸急促地顫抖起來,又在親叔面前做了大孝的賢侄。

「落馬嶺的地怕是保不住哩!」

凝固的微笑分明在四處遊動。

「騾子也得充公,馱腳掙錢是不行了。」

微笑痙攣著聚攏,在臉上扭成個疙瘩。

「我把它牽出去賣了,得幾個算幾個。你看行不哩。叔……」

微笑掛了聲音,白刃似的向他胸口掏了過來。天青木然地立著,心口窩嘩嘩地噴出了血漿,手腳隨之軟軟地鬆弛,撐不硬了。他聽清了粘在老舌頭上的那個咒罵,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懂,他不聽只看那毒蛇芯子般的舌條便也確切地懂得了。

「……敗……家的……雜……種,天……殺了……你,你你……」

那隻揮鞭似的枯手在濃烈的屎尿氣味中舞著圓圈,像一面討伐的旗幟。空氣中瀰漫著微笑的碎片,爆炸般的腥臊氣浪令人窒息。楊天青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遠至西水為老騾子與討價還價的時候,慘不忍睹的微笑始終在周圍的山嶺和溪谷徜徉徘徊,近乎愉悅地拋出了不祥的惡兆,隨風漫天飛舞。

洪水峪的上中農楊金山領略了出類拔萃的獨特人生之後,在山區秋日一個平凡的黃昏之前,悄然地乾淨利索地死掉了。那天晌午他喝了兩碗粥,自我感覺甚佳,便拖著簍子往村巷的太陽地兒里挪騰。他終於背抵北牆坐穩時,太陽已斜了一大塊。楊金山靠在那便不動了,像是浴了太多的小風和陽光,沉醉於一種夢境的美好。天白一邊喊爹一邊舞著柳樹枝在他身邊跑過,老喬家的娘兒們打個招呼也過去了,誰家的雞咕咕地戀著他的老山鞋,啄食落在上面的粥痂和痰跡。菊豆自園子里拾掇了秋菜回來,攤著兩隻臟手掃了他一眼。但見他面含淺笑陶醉地注視著落日的奼色霞光,亮晶晶的瞳仁像兩粒珠子。她先去灶間捅了火口,在瓦盆的陳水裡洗了手臉,然後才擦著前襟雙眉輕皺地走過來背他。只隨意地碰了一下,他便大幅度地傾斜,不等攔扶,已經塌了山牆似的轟然倒地。仍在含笑注視著,因了角度和位置的變換他現在注視的是一攤碧綠新鮮的雞屎,另一攤雞屎被他的腦袋和耳朵砸在臉皮和青石板之間了。

村巷裡抖出了一聲乾枯的嚎叫。這聲音多年不聞,已使老少男女感到陌生。他們驚奇地循聲而來,看到了躺在窄巷的兩個人,一動一靜,有聲或無聲,裡面的一個分明是丟了命了!另一個披頭散髮的亂滾,打了自己打死的,又啪啪地拍地拍牆,啃死人身上的衣服,撕扯搭在臉上的亂髮,喉嚨里的鳴叫滔滔不絕,攪爛了洪水峪夕陽淡淡的黃昏。猶如往日沉沒在丈夫的殘暴里,她又在經受超凡的毆打,叫得聲聲凄涼,慘絕人寰。然而那丈夫明明是笑著,況且已睡死在神秘的笑裡面,永遠地歸西了。她竟舍不下這個累人而無用的癱子么?她竟不嫉恨這個狠辣的男人么?她保不準真就是個難得的軟娘兒們哩!不是小心伺候著,老東西死不了這麼體面,早成了席上的一塊爛肉。這娘兒們到底不賴,賢仁至此。真難為她這場好哭。死鬼扣在地上還笑,想必是樂著自己的福氣了。洪水峪數他睡的娘兒們最俏嫩,就死了也不枉為人一世。身後剩這麼一朵花,不知給誰采了去,老棍子下了墳地也靜不下心哩!看看這哭有多俊,誘煞了。看客們終於將她拽了起來,幾隻有力的爪子託了她的屁股和後背。徑直抬入宅院,抬另一位時便如抬了一口待剝的死羊,聽任那腦袋在石階和門檻上磕碰,一路叮哐地響到北屋潮濕的炕席上去了。

「狗日的!輕些!」

人叢後面跳出一個憤怒的聲音,笨手笨腳的狗日的們果然就輕了些,鄉親們閃開身子,哆嗦著兩片小嘴唇的楊天白就亮了相。看樣子還想吼什麼,稚氣十足的嗓門卻啞了。他娘哭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他扎在人堆里不肯往前走,受了驚嚇似的使勁往後頓屁股,誰拉他也不動彈。此時為了可憐的爹爹終於罵起來了,卻依然沒有眼淚。他走上前來撥開炕邊的成年人,在父親的脖子底下塞了一個枕頭。那臉是歪著的,他認真地把它扳正,讓它沖著房柁,手一松那臉卻又朝著牆了。來回校正了三四次,金山的腦袋似乎裝了彈簧,怎麼擺弄也無效。楊天白捧著老父白髮蒼蒼萬分固執的頭顱,哇一聲哭了起來,唐突得很,把屋裡屋外的人嚇了一跳。十來個鼻子都酸了。哭暈的菊豆本想緩緩胸悶,此時索性併入了與小兒的重唱。人們取下門板,以條凳和簍子墊著,在北屋門口為金山支起了靈台,又在燈盞里添了煤油,三五根火柴划過,長明燈便悠悠地亮起來了。

懷揣二百塊騾子錢的楊天青跨進宅門,看見靈台和靈台上擺著的那顆頭。叔叔腦袋朝外躺在門板上,肩膀旁邊擱著黃泉引路的燈火。全明白了,不用看也明白,因為遠在村口的老核桃樹底下他就聽到了送靈的歌聲,兒子尖嫩的嗓音掙脫了菊豆有氣無力的嘶叫,在山谷的暮氣中來迴流竄,像一枚悠揚的哨子。

他面孔痴呆地穿過人群,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解肩上的包袱。哭聲奇怪地戛然而止,炕上的菊豆和炕下的天白似乎受了莫大的干擾,困惑地看看來人的舉動。楊天青從包袱里掏出了鉛筆盒、橡皮、尺子、練習本,數了數交給天白。又掏出了一頂氈帽和一包糖果,還要掏,忽然想起了什麼,把包袱皮卷緊推給了女人。裡面是錢和一條花格子頭巾。菊豆擤了一把鼻涕,把包裹塞到了屁股底下。最後楊天青沒頭蒼蠅似的在屋中走動起來。這個像是無家可歸的嚇傻了的年輕漢子,讓圍觀者里的老少娘兒們好一陣難過。

楊天青好半天才明白了應該先幹什麼事,他下定決心挨近死人,摸了摸癱掉的那條腿,又摸了摸同一邊的腳腕兒,死人的熱量大得驚人,燎得他手心滾燙。他的目光怕挨揍似的哆嗦到上邊兒,盯住了叔叔生命猶存的笑臉。微開的眼縫裡射出了一束彈丸,撲一下貼住了他。他哈著大嘴蹲下了。

有人拉他胳膊,他就順勢站起來。拿了氈帽在死人頭上比試了一番,扣上了。取了糖果攤在屋外台階上,招呼人叢里的孩子過來。沒有人動,他便再次抱著腦袋蹲下了。不哭,然而不休地嘟囔。讓人聽了害怕。

「嘗嘗吧,都嘗嘗吧。」

「蘋果香的琉璃球,甜煞哩!」

「大傢伙兒拈一顆嘗嘗吧。」

「嘗嘗吧,你們……」

他的鼻子有響動,漸漸地生了節奏,無助而無望地抽泣著了。人們勸慰,勸得夜色漸濃,咽聲斷絕,便戀戀難捨地散去,把院子留給了慘淡的明月,射出一地青白。

嬸侄兩個守靈,那兒子睡到廂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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