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說養了六個孩兒,是真的?」

「真箇的。」

「圖樂子沒個夠,還得添嘴!」

「男人圖哩……」

「你不圖?」

「我……」

「用藥十番,保你厭了!」

「我用。」

晚間,倆人湊在廂房的油燈底下仔細剖析檢驗那些藥麵兒,欲用不忍用,卻又不能不用。天青再次疼得大抖,叼住了女人的肩膀,女人也疼,咬牙忍住了。

憤怒的楊天青把藥包揚到地上,恍惚嗅到了辣椒面子的嗆味兒。狗尼姑想必是在香灰里攙了那物件兒,他和菊豆讓個老窟窿給作踐了。兩個人用清水泡了身子,彼此撫慰了痛苦處,有冤難申,終夜無眠。

楊天青卻再也擺不脫老尼姑給的生動啟發。他想到了肥皂,想到了蒿子葉,最後他還想到了司空見慣的物質:醋。

他猶豫不決地策劃著全新的舉動。

洪水峪仿照鄰村的榜樣,成立初級社了。動員的幹部找到楊金山,老東西歪在炕上裝聾作啞,死也不肯交出那十畝地。幹部們找到天青,讓他拿主意。他只是笑,嘿嘿地攤著兩隻大手,像是很呆鈍的樣子。

「有糧吃咋都行!」

幹部們剛覺著有門兒,他卻獃獃地補幾句,笑得更純樸了。

「我叔死性,搞急火了怕他彎了命不是!他好賴有口氣,地我替他種著,他蹬了腿兒我就讓嬸子把地交出來。我光棍兒一個遲早是社裡的人,你們丟了我我還沒地兒討飯哩!」

「你嬸子娘家是地主,你叔不交地是聽她叨咕啥了吧?」

「嬸子爹是地主,嬸子不是。她念政府的好哩,鄉里撥的棉花不是也有她二兩么?聽叔嘮叨那娘兒們喜得淚麻麻的,她念咱政府的仁義哩。」

「你叔死了,你動員她交地?」

「我動員!」

「還有騾子。」

「也交,讓咱咋著咱咋著」

「你叔啥時候有個死哩,癱了癱了看著倒比往日硬朗,這老東西命不賴……你捺個手印兒吧,日後別反悔!」

「不悔,說的吧!」

楊金山成了名正言順的單幹戶。這是洪水峪早年諸多不可思議的事件中很平常的一件。有些不可思議的怪事則埋伏在暗地裡,以隱晦的方式悄悄運行。

楊天白閃閃跌跌地走起路來了。楊天白吱吱呀呀地說起話來了。他學舌先學了一個娘,後學了一個爹。他盲目地把爹聲呼給見到的每一個男人,甚至呼給那匹騾子。最終還是葉落歸根地呼給了楊金山。白髮蒼蒼一臉傷痕的老者是他父親,他早早地確立了這個認識,從此爹聲不絕於耳。他費勁地學會了稱呼天青的方法,嗓膛太軟,喚哥時尤如叫餓,他一定忘不掉被喚做哥哥的那個人永遠無法改變的憂鬱表情。

楊天白的大頭大臉酷肖天青,然而洪水峪沒有人破譯這個重要的遺傳密碼。人們不記得楊天青兒時的臉相,況且楊天白又從他母親那裡繼承了過多的俊秀。

這是一個優秀的後代。不僅優於楊金山,也優於楊天青。他的眼珠兒比他們靈活。他的下巴咬得很緊,還不慣於在思索時搭拉下來,因而他尚未具備鮮明的種族特徵。他無憂無慮地大哭小笑的時候,他的前輩們正在經受平凡的苦難,而他的生身父母則為人世中一個小小的具體難題苦思冥想,束手無策。

楊天青在一塊肥皂上下了手。它可以去油污,可以辣得眼疼,自然也可以殺死精水。終歸無效,不是也比老尼姑的辣椒面兒好得多得多麼!

楊天青用鐮刀切割,得到一小碗蠶豆大的顆粒,黃蠟蠟恰似熟透的野榛子。鼻子聞聞不放心,又用舌頭舔舔,還是不放心。廂房之夜不再浪漫,兩個人光著身子遲遲不肯行動,裝了肥皂粒兒的小碗擺在四條腿之間,在油燈忽明忽暗的照耀下像是一件非凡的聖器,正在醞釀難以預料的魔法。

菊豆在碗里加了兩口水。天青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指挾了一塊,在碗沿上小心研磨。活像筷子挾不住山雀蛋,光滑的小東西頻頻溜掉,天青極有耐心地捕撈,又以極大的耐心磨出了白而透明的層層泡沫兒。他仰天長嘆了一聲,深感自己的精力已經耗完,對以後的任何步驟都沒有興趣了。女人徐徐打開自己,表情悲愴,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那一次足足塞了三顆。

事後楊天青一連數日愁眉不展,回味那些奇怪的滑,他便立即想到老八團的大兵,想到他們咣咣地往槍膛里頂子彈的樣子。他填的是肥皂塊兒。他覺得生龍活虎的自己成了器物,飽滿光潔如花似玉的菊豆也成了器物。他很煩惱,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件事怎麼鬧成了這副鬼模樣。

青春歲月受到遏制,難以蓬勃,變得格外陌生和無趣了。肥皂用得很節省,因為幾乎不用。不用並不意味著色膽包天,而是因為他們以無比頑強的意志抗拒著同樣無比頑強的誘惑。依舊秘密同房,無拘束的卻只有用以吃飯的口舌與用來操鋤種田的手指。相擁落淚的時候,天青為了尋找樂觀,便講述山牆上那個早年的秘密洞穴,深得要領地描繪一種排泄的姿態,甚至訴及了排泄物的一以貫之的顏色。以為她會笑的,她卻畏寒似的縮起來,咬住他的一塊肉強忍嚎啕。

「冤家!」

「親親!」

「咱倆死吧!」

「你活我死!」

「你死我就不活!」

「親親!」

以被子蒙嚴了頭,雌雄大慟。

廂房裡也有冷靜的策劃和殘酷的討論。女人說到忘情處舌尖兒亂點,像一條白碩的毒蟲。

「我百日里剁豆腐,咒死他!」

「死了也無用。」

「你說咋辦哩?」

「咋辦也無用。」

「敞開兒生養,讓人嚼去!」

「只嚼嚼也罷了……」

「就做了壞份子,咋著?」

「……死倒強些!」

「冤家哎!帶我們母子逃生了吧。」

「何地落腿哩!」

「去口外給蒙人放羊。」

「說的吧!地給哪個?丟了地不如丟口命,那年鬧饑荒口外餓過來多少人?看了麻哩!」

「日子眼看不是人過的啦!我今生要不妥妥跟了你,我哪日就扎了泉眼子!」

「昏話!你容個空兒,讓我……」

「不指望啦!」

「你就愁死我,愁死我你可省心!」

「惱我?你個鬼呀!」

非夫妻的爭嘴,火候倒熟過夫妻。楊天青至少有一瞬感到了女人的可惡與拖累,好在從不曾認為女人多餘。假若感到女人多餘,他自己便也是多餘的了。

孤獨的楊金山越活越有韌性。小孽種楊天白在村巷裡能夠四下亂竄的時候,老東西也學會走幾步了。不是嚴格的走,而是坐在一個倒扣的簍子上,憑著好手好腳的支撐歪斜著往前挪動。要想置身於村巷北牆那片喜人的陽光之下,他得費掉兩個時辰。他喜歡這個工作。天白當著巷子里的過路人喚他爹爹,圍著他的簍子繞膝玩耍,都讓他滿意。這不是他的兒子,可也不會是別人的兒子,至少一時不會。消沉的侄子和妻子越來越無精打采,他們想入天堂卻入了閻羅的重圍,它們是幫助金山的,他和她已經惶惶不可終日。楊金山在老陽兒里眯著眼,確實看到小鬼兒們做了他的前鋒,不由地一陣快活,快活得昏昏欲睡。天白稚氣的爹聲傳來,加入了他的報復,兩個深辱家門的人已經不能不敗給他了。他是洪水峪爹中之一,天青不是。過去以為天青奪了他,而今才悟透是他奪了天青。他死也不會給了!他深知了自己的強大,和另外兩個人的衰微。收工時辰,由地里累回來的侄子木然的背他回家,老東西儼然是位徹底的勝利者。打擊他勝利者情緒的事情不多,但是他的確無法忍受菊豆後半夜從廂房帶回來的肥皂味兒。做事便做事,居然要洗凈了自己!害得他妒火如焚。

幾年間用了多少肥皂,天青已記不住了。圖節省顆粒削得越來越碎,使錢的地方又越來越多,忽一日便捨不得再買。為了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名譽,他懷著玉碎的決心給女人灌了幾勺五分錢一瓶的杏樹汁兒似的水醋。不辣,也不滑,比尼姑和自己的前一個發明均好些。夜的回合已經壓得格外稀少,廂房裡大抵只有一人獨睡。醋卻是不時地謹慎地用著的。下地時天青覺得癢,看看卻已泛白,而女人終於糜爛了。千真萬確,閻羅正在無情地圍剿他們。他們已經招架不住。菊豆佯裝心口疼,疼得昏在村巷裡,招來眾人圍著。天青佯裝匆匆趕來,以騾子負了她惶惶而去。拐過玉石溝的山彎兒,菊豆直起軟腰,見天青在悄悄地咬牙。倆人一畜奔了鄰鄉的衛生院,如赴屠場。

醫生問得緊,菊豆險些說出一個醋字。誓死不招供,就招來許多審判。楊天青在診室外聽到有人說他的菊豆白凈似雪的軀體太愚昧、太骯髒,就想蹦進去掐死那個胡言亂語的狗大夫。菊豆給人全面深入地洗了洗,端著一瓶藥水夢遊似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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