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八月的田野里伺弄莊稼,楊金山每每不能堅持到日落。與魂不守舍的叔叔相比,侄子反倒更為鎮靜和從容。引水澆玉米,叔叔到渠頭張羅半天,居然昏頭昏腦地把水改到別人家的地里,天青只是一笑,再悄悄地把水引回來。這獃事輪到他做下,叔叔怕要跳腳,近來叔叔是越來越頻繁地對著他跳腳了。等孩子出世,叔叔會把更大的威風逞給他,他不在乎這些,他從叔叔的行為里得到許多勇氣,負疚的心情日益漠然。他不怕這個人,無情支配他的這個人常常讓他覺得可笑。他很踏實,因為他總在想著女人肚子里的那個孩子,以及製造這個孩子時那些無意的激動人心的最初步驟。他為自己的能力驚訝,也為不可想像的女人的能力驚訝,親叔叔以主人的身份呵斥他的時候幾乎引不起他的憤怒,他的後盾是巨大的快活和巨大的信心。只在肯做,他什麼都做得來,包括在實質上做一個人的丈夫,做另一個不可知的人的父親。他覺得自己是在討還民國三十三年那個落雨的秋天被人欠下的債務。她是他的。他的!他對那個名義上的父親只有輕蔑,他也在替她輕蔑著那個人。

楊天青獨自承擔了三個人的勞動,落馬嶺夏秋之交的田野里灑滿了他的汗水。楊金山的土地上見不到楊金山,洪水峪的善良人便哀嘆那個呆侄子的忠厚和寂寞。

「天青,我家去看看。你把靠崖根的幾梯棒子拾掇拾掇,晚飯不急,干妥了再回來。」

干妥了往往是在前夜,山嶺上懸著密麻麻的星花,白燦燦地罩著歸家的小道和他疲倦不堪的身子。走進宅院他就不是自己了,好像睡夠了剛剛爬起來,叮叮口當口當地捅灶熱飯,吃粥時把嘴皮吮得一陣脆響。他是想告訴讓油燈映在大北屋窗紙上的那個人影,他一切都好,她不必把頭垂得那麼低,也不必那麼僵硬。他還是她想要的那個他,結實著哩!那人影每一晃動都使他更快地丟掉疲倦,同時又讓他更深地陷到另一種疲倦里去。在廂房裡疲倦著,懊喪自己竟忘了那麼多,只剩下許多甜蜜的碎片,因腫脹和破裂而悄悄融化,浸出模糊的陌生的一堆。他想實在地觸一觸她了。猛然想到孩子,熱辣的念頭便暗自消失,化成滿腔的溫柔和肅穆,使他復又記起了自己的責任。那是需要耐性的長久事業。

王菊豆的肚子吹氣似的大了起來。家裡沒有人的時候,偶爾無聊,也敢踱到村巷裡晒晒老陽兒。腰身過於飽滿,有鄉親遇見便常常湊上來問到生養的年月,她笑而寡言,吞吞吐吐地說不清楚。

「怕是臘月吧?」

問得緊了,她反而去求教問的人,無知的樣子讓一些善生的娘兒們覺得可笑。她回答金山的時候也是這句話,金山也無知,因而把這個猶猶豫豫的說法看得很嚴肅。他扳著手指頭回想造孽的日子,恍然記起一次半次的成功,如何成功卻模糊了。女人就紅著臉提醒他,那一次怎樣,另一次又怎樣,不是那一次便是另一次了。金山於是頻頻點頭,彷彿確有那麼一次,然而究竟是哪一次又是怎樣的一次,仍舊是無從印證的模糊。次數太多,行與不行的界限也不大確定,他就不再計較。總算喂鼓了女人的肚子,別的可以一概抹煞,況且他不是一貫強悍的么!鬼迷心竅的楊金山想到女人的順從,真以為自己確有點石成金的本領了。他已經計算著新的成功,有一便該有二,種一次是完全不夠的,不夠的!他忽略了女人眼色里的慌張,不曉得女人在求助於他的糊塗,只以為那是懷想他對她的種種侮弄而浮出來的嬌羞。他感到慰藉。他喜歡她戰戰兢兢的樣子。女人的膽怯讓他加倍地嘗到了為夫為父的喜悅。他要讓咒他無後的人看看,堂堂正正的楊金山就要做那個小崽子的父親了。

第二年正月十六日,坐落在洪水峪村南的楊金山的宅院一片繁忙,產婦凄厲的叫聲自半夜響到黎明。大北屋的油燈陡然熄滅,接生婆累得昏頭昏腦地踉蹌到台階上,向臉色蒼白的楊金山鄭重宣告:一把大酒壺,一個帶把兒的大酒壺!邊說邊把一個帶血的手指直挺挺地伸出來,以它來象徵降世者與另一類有別的最顯著最緊要的標誌。不用比劃金山也明白了,嘹亮的哭聲把底細全部告訴了他。他的兒子很強壯,他的兒子對一切很滿意,他的兒子在呼叫父親,那哭聲孝得不能再孝了。

「狗日的!我那兒哎!」

楊金山一頭撞進了大北屋,猛獸似的向母子倆撲了過去,在炕沿上跌翻了身子。

守在院子里的鄉親不勝唏噓。

楊天青不在家,初五就趕著騾子到西水一帶馱腳去了。似乎要避開那件事,在外周遊了近一月。歸來是在十幾天之後,在村外遇到老喬家的二小子,說菊豆生了一個男孩兒,名字已經定了,喚做楊天白。按族裡的舊名譜起的,天白恰好對著天青,是他的弟弟。二小子又耍笑,說再揍一個出來,怕要叫做天黑,天黑的名兒還真沒見過。

「快去看看吧,你弟弟胖著哩!」

「我嬸子……咋樣了?」

「淌了半缸血,你叔把她當佛供著,忘了當初咋著治弄她來,你快去看看吧。」

天青呼了一口氣,卻拉不開腿,獃獃地站了片刻。他把騾子牽到山上,在一面草坡上躺下來。一蓬枯萎的野蒿子拂著他的臉,頭頂上的白雲在冷風裡匆忙地趕路,樹林里此起彼伏地響著嗖嗖的冰涼的聲音。

那人是他弟弟。這層意思竟沒有想過。他既然喚做天白,那麼他天青必得做他的堂兄弟,這是楊姓的名譜里早已排定了的。他想不到這一層,是因為他一直企圖做他的父親,他確乎是個父親。然而事情已經明確,對兒子他只能以兄弟相稱,直至永遠。他也將無盡無休地做那個女人的侄子,永遠無法改變。遙想落馬嶺野地里的一幕,兩條命透徹骨髓的聯合,卻原來都是無益的徒勞,只是一時的湊趣了。他無法容忍。這不公平。太不公平。他不能理解那個小畜生憑什麼要被叫做楊天白。陳年的名譜是祖宗里的混蛋灌多了薯干酒之後說的昏話,他不能答應事情落到這個地步,自己這條命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們這般戲弄,他得吼天叫地把自己的東西要回來、偷回來、奪回來!他不怕殺了誰。他不怕。殺誰卻不知道。或許就該殺了自己?該殺么?

楊天青跨進院子的時候,又成了以往的那個人,恭順而委瑣。先在槽頭上圍著牲口安頓了一陣兒,然後把揣熱的錢塞到叔叔貪婪的巴掌里。錢是厚厚的一疊,叔叔喜笑顏開,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就憨蠢地低了頭,彷彿對自己的能幹很不好意思。

「騾子勁道差些了吧?」

「不差。」

「天天喂的啥?」

「黑豆。叔讓喂黑豆,不敢買麩子,怕癟害了它不是……」

「喂得不賴,有膘!」

天青眼看著別處,耳朵卻搜尋北屋裡的動靜,聽到郞郞*''*''的聲音。女人竟然怯得不敢招呼他一聲么?

「……嬸子生了?」

「生了。」

「生的啥?」

「兒子。」

「胖不?」

「豬崽子!」

「……挺結實?」

「像個骨碡。」

「…………」

天青舔著嘴唇,等著,叔叔打個呵欠,似乎不理會他的意思,也不準備把他請到坐著月子的北屋裡去。侄子猶如外人。

「你歇吧。院子里抬胳膊抬腳輕些個,看驚了小崽子,他睡不實。」

「嬸子好不?」

「奶水足著哩,吃不清!」

「有奶就踏實了。」

「可不……你擔水去?不歇歇?」

「這缸……空了。」

「要擔就擔去吧。」

天青在水泉結了冰的石條子上蹲了半天。溪流對岸有人趕著羊群走過,見他渴壞了似的咔咔地嚼著冰凌,像吃乾糧一樣。他東倒西歪地擔起兩桶水,似乎喝多了酒,又像扮演著一出山梆子戲,幽幽地唱著什麼。他不停地以襖袖子刮臉,不知是對付冷汗還是對付風催的寒淚。

驚蟄那天后晌,楊金山去村西辦事。楊天青攀上柴垛,隔牆看著叔叔的背影逶迤遠去,隨後跳下來斗膽奔向北屋,撩開了厚重骯髒的棉布門帘子。菊豆捧著一隻乳,正給沒出滿月的天白餵奶。兩個人沒有話,先是彼此痴迷地看著,然後就把目光合成一股,共同投到襁褓里小小的面孔上。天白吃力地含著奶頭,兩顆黑亮的眸子卻忽東忽西的極是靈活,天青的大手不由地捏向了他。

「輕些,冤家!」

「把我想死!」

「像你不?」

「我啥樣兒?」

「看他便知了……」

天青嘻嘻地笑起來,女人把臉彎到天青的胸襟嗅來嗅去,在腋窩旁穩穩地靠住,天青的爪子就移上女人的奶包找不見路似的倉皇地亂走,女人便也嘻嘻地嗚咽起來。突然靜了嘴,一塊兒聽著窗外。窗外也靜著,只有懶散的母雞在咕咕地覓食。

「走吧,他回來可了不得!」

「回不來,怕才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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