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女人的腮里滾著食物,風吹細了她的眼,陽光在她豐潤的皮上跳動,她的紅唇上裝飾了幾顆食物的殘渣,墨發周圍有一隻不知疲倦的昆蟲在飛舞盤旋。

天青的喉嚨里無端地湧出大量唾液,像陳年的薯干酒一樣燎著他的舌根。

「嬸子……」

「啥?」

「昨黑間害夢害煞哩。」

「夢爹來夢娘來?」

「夢……夢著嬸子哭。」

「我哭?咋著哭?」

女人把紅紅的笑臉轉給他,隱了許多意味,他卻不看,只端詳那張臉下的幾個部分,目光起伏錯落。女人的見識畢竟老成,況且昂亢的水準並不在他以下,又自恃握了操縱的力量,便清清楚楚地包抄起來。

「天青,你怕了吧?」

「……怕啥?」

「你也是五尺高的漢子!」

「我……我怕啥?」

「不怕咋把個窩兒捂得嚴嚴的哩?」

「風大,不擋風擋狼不是。」

「你看嬸子像只狼不?」

「嬸子……」

「妥妥看看你苦命的嬸子,我像狼不?」

天青的懦弱似乎激怒了女人,活像刀子一樣甩過來割他,臉上卻不失笑。然而這笑容的甜意分明是淡了,流布的是漸漸濃起來的自怨自艾和天青一時不能通曉的哀憫。天青低頭無話,證實了昨夜非夢,腦袋反而更加沉重,徑直地扎到胸口上了。憋悶驚惶之中感到頭髮茬上降下一片東西,風吹而不落,輕搖而不走,終於明白這柔軟的南瓜葉似的一塊溫暖是女人的手掌。他閉著眼,用牙把渾身的哆嗦咬住,咬不住的就任憑它們被那個掌心吸了去,哆嗦卻還有,不停地沿著手腳向外施放。

「嬸子……叔叔他……」

「別提他!讓老東西死去!」

「嬸子,放羊的在坡上……」

「羊群翻到陰坡去了。」

「……你幹啥?」

「你說,嬸子像狼不?」

「嬸子別耍笑我……」

「天青,你嘴瞞了人眼可瞞不了哩!」

「停窗根哭的是你?」

「是我!你叔讓我死,我不死!老天有眼,讓它看我咋活著!天青,我是喜哩……想讓你伴我喜興哩……活活咒那個老不死的!你叔他毀我半世啦!」

那手求援似的抓住他的頭髮,太短攏不住,就滑下來揪住了他的衣領,脖子上的大筋勒得轉眼粗壯圓滾,勃勃地涌著青血。

「天青,你疼我!」

「輕些,看打了水罐……」

「你心裡裝得下我不?任你拿哩!」

「嬸子……我裂啦!我心尖尖裂啦……嬸子哎,你要笑我不成?」

「要吃你!怕你就走。」

卻不讓走,也不欲走。然後就無話。一顆蓬鬆的頭抵到懷裡,把他生了硬須的下巴頂得高高翹起來。蛇似的兩條軟臂在脖根上胳膊上胡亂纏繞。最終選定了一個姿態,緊箍著他的腰脊不放了。天青的眼睛已經沒有用處,只覺到有個香軟的東西在啄他,臉上灑了點點濕潤。呼氣的嘴便不再擺脫,緊促地火辣辣地搜尋過去,與正在找他的嘴撞個正著,不顧氣悶和牙痛,狠狠地長久地做了一個呂字。太陽在他眼裡猛烈地搖晃起來。手和身子閃電般地接受了一種指引,跳成了忙碌的舞蹈。仰下來見的是金子鑄的天空,萬條光束穿透了硬和軟的一切。俯過去見的是漫山青草,水一樣載著所有冷的和熱的起伏飄遊。不相干的因了快速的觸擊達成牢固的銜接,就像山脈和天空因為相壓相就而融匯出無邊的一體。顯得驚慌失措同時更顯得有條不紊的楊天青頭一次感到了自己呼吸的困難,天塌下來埋住了他,他剛剛領略到一絲絕望便掉進了前所未見的佳境,襲擊了他的是類似快活而超越了快活的雷霆與風暴。他大吃了一驚,身心隨之痙攣。

眼裡懸著的是顆正在爆炸的太陽,顏色發黑,像個埋在火燼里的燒焦了的山藥蛋,像一張晾在屋檐上的剛剛剝下來不久的母豬的毛皮。一切都是黑的了。

此時,五十里山路以外的桑峪情況良好。妖醫梁大頭只一眼便診准了病騾子的癥結,正操起半尺長的一把白刀子,在騾子的腹皮上晃來晃去,要選定一個剜捅的位置。勞頓的楊金山不忍目睹,悄悄溜到主人家的門外,靠著院牆歇息NB327望。雜七雜八地想到許多事,大都與騾子的過去和未來有關。人世滄桑,最忠厚牢靠的伴兒竟是個畜生,讓他委實不解。活著的人里沒有哪個讓他如此牽掛,時時念想的只有遠在地府的爹娘和未曾降世的兒孫。糾纏陰間的事情不是擔心爹娘是否在那邊受苦,而是神秘於自己的將來。在幻像中安排兒孫的生活,圖的是這個不可知的將來。讓他憂心忡忡百思難解的,是爹娘交下來的自己這條生命將怎樣不斷代地旺盛地傳遞下去。他疑心前世有孽,所以天神要指派不生養的女人來懲治他,一個不夠,竟有兩個,先先後後地來促他灰心,使他活得不能暢意。他對騾子的種種關切,或許就是感知了相似的命運,所以要在苦命的牲靈身上將一種深刻的體恤來加倍地擴展和烙印了。

悲痛的楊金山沐浴著春天的陽光,淡然地想到家,更淡然地想到妻子和侄子。他想到她和他的時候似乎是在想著庭院中的兩件擺設,因此他絕不能料想重重的山嶺背後正在深化的一個進程,也絕不能料想在屬於他的田野里如何爆發了一項衝突。那是和間苗或鏟草完全無關的事件,卻更為勞累。侄子強健過人的肌體在他反覆耕耘的田壟里伸進了犁鏵,並且比他有效百倍地狂放地播著種子了。

楊金山聽到了騾子疼痛的嘯叫。刀子劃破皮膚的聲音像撕碎了窗戶紙一樣,吱啦吱啦地勾出了他的眼淚。

遙遠的楊天青也在叫著的,於燦爛的升騰中。似乎有更大的痛苦,嗓音也因之更為高亢。像一個暴虐地殺人或者絕望地被殺的角色,他動用了不曾動用的男人的偉力,以巨大的叫聲做了搏戰的號角。

「嬸子!嬸子……」

這是起始的不倫不類的語句。

「菊豆!我那親親的菊豆……」

中途就漸漸地入了港。

「我那親親的小母鴿子哎!!」

收束的巔峰上終於有了確切的認識和表白。

太陽在山坡上流水,金色的棒子地里兩隻大蟒繞成了交錯的一團,又徐徐地滑進了草叢,鳴叫著,撲楞著,顛倒著,更似兩隻白色豐滿的大鳥,以不懈的掙扎做起飛的預備,要展翅刺上雲端。

「我那親親的小母鴿子哎!」

那一年女人二十六,楊天青是幸福的二十二歲。以後的年月里,在一系列精密選擇的時間和地點,在充滿幸福與罪惡的陰謀中,楊天青根據他牢固不變的想像力無數次地重申了這句宣言,女人便也無數次地毫無厭倦地承接了這個吼叫和呻吟,並衷心地為之陶醉。

倆人遵循的朝拜儀式中,它是不變的禪語,凝結了具體的本質性的信仰,又沾染了原始的詩意,因此便被他和她永恆地訴說和聆聽著了。

洪水峪的生活有了新模樣。互助組形成燎原之勢,頑固的單幹者們已經土崩瓦解。小滿時令,鄉里來人組織了識字班,召集青壯年和婦女參加掃盲突擊。一旦黃昏降臨,村口老核桃樹下面便齊聚了幾十條粗細不同的嗓子,肅聲地念著人、口、手,以及馬、牛、羊、天、地、水。

楊金山不入互助組,以勞力的數量和質量而論,他認為自己非常強大,因而不能容忍外人來分享。他也不讓年輕的妻子和侄子介入識字班,在核桃樹底下飽受蚊蟲叮咬而又念經似的嗡嗡不休,在他看來是萬分可笑的蠢舉。他認為自家的生活中有許多迫切的事情急等著做,斷不能悠閑懶散。

究竟做些什麼,卻又常常無數而無緒。家裡另外兩個人不時受到相互矛盾的指派,水缸明明滿著,卻嚴令去擔水,剛剛遛過騾子回來,又催促把它牽到山上去再放。兩個人負著沉重的隱私,不由得掛出低聲下氣的外表,內里卻分明地感知老東西在日復一日恍惚,並且不可逆轉地糊塗著了,騾子大病一次,主人也跟著失掉靈性,這或許就是造化的精心布置,要使年輕的他和她更大膽地放蕩,更沒有顧忌地來彼此偷竊。縱情的舉動便額外地添加了信心,在天地不知的暗處增強了速決的頻率,所言所做真箇是無不銷魂而嗚呼了!

糊塗著的楊金山也奇怪於女人的變化。每逢自己莫名其妙地狠毒起來,仍舊可以招致畏懼的顫抖,卻再也聽不到那種令人快意的母狼一樣的尖叫聲。女人的白牙咬破紅唇,任憑他在光滑的皮膚上製造出一塊又一塊青紫的淤斑,任憑他砍伐樹木似的將那柔軟的軀體彎來折去,表現了一種誓死忍耐的決絕。他最為詫異的是女人不僅忍辱含垢,而且前所未見地顯示了主動的順從和殷勤,她渴望完成的慾望是那麼迫切,幾乎使他疑心這是對他的無能的一種巨大羞辱。白日里下地,見她屢次丟開鋤頭驚惶地隱入灌木叢,竊以為那是跑肚或尿慌,萬不曾料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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