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見識淺薄的楊天青腳掌冰涼,不知如何是好。當他確信聽到了笤帚疙瘩或燒火棍在肉上的抽打聲,滿腔怒火再也無法按捺,發瘋地掄圓了粗壯的胳膊,把整個身子都帶得蹦跳張狂起來。鐮刀削掉了懸在屋檐上的一塊凍肉,又閃電似的舞出耀眼的白光,狠狠地錛進了北屋的榆木立柱。屋裡霎時安靜,打的聲音和挨打的聲音都不響了。

「……誰?」

天青不答,腳下石板地的冰涼已經穿透了他的身子,心和腦袋一律變得僵硬。

「誰?」

「……我。」

「天青么?」

「……是我。」

「騾子餵了?」

「餵了。」

天青挪著光腳,眼珠機警地轉動起來。

「嬸子病了么?」

「沒啥……心口疼,想是吃差了。」

「別是急症吧?我到黃塔請人來看看好不哩?小心耽誤了。」

「不著忙……這陣兒踏實了。」

「我去睡啦?」

「……睡吧。才是啥東西響來?嚇煞。」

「黑燈瞎火的,誰知啥哩!」

天青回到廂房,怎麼也睡不穩,在炕席上盤著兩條腿想心事。沒有扳下那柄鐮刀,是想讓施虐的人仔細看看它,讓他明白到底是榆木樁子硬還是自己的腦殼硬,再向女人下狠手時也好掂量著些。往深處思謀思謀,又覺得這個警告不太牢靠。他擔心超出侄子的身分,給叔叔找到把柄,更擔心女人有所提防,將他視為心術不軌的歹貨。後半夜,憂心忡忡的楊天青再次溜出去,從房柱上撤下了鐮刀,把削到地上的那塊豬肉也拋向屋後鄰家的舊房基里去了。他先前的憤怒已經無影無蹤,甚至希望寧靜的大北屋再生出驚人的響動來。什麼也沒有。只有兩個人一促一緩一壯一細的睡聲吹在灰白的窗紙和窗欞上,在窗外人的心裡勾出無可名狀的慾火和空虛。

那年洪水峪成立了互助組。那年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件。大年初一的凌晨,楊金山的侄子楊天青在小廂房燒得不熱的火炕上輾轉反側,在思想里擁抱一個近在咫尺的女人,直至曙色微明。

雄壯的太陽緩慢地熱騰騰地升了起來。

上中農楊金山五十五歲的時候跨進了一生最悲哀的歲月。終於不行了。瘋了似的折騰自己炕上的人,全是因為對這個不行有了一天比一天強烈的預感。往地里背百把斤的一簍肥喘得賽過風箱,鎬頭舉不過十幾下就腰麻腿酥,都是成人後不曾遇到過的難堪事。無法忍受的大難堪是在被子底下,完滿的配合已經做不到,忽一日就連勉強的交接也撐不住了。他乞靈於花樣翻新的襲擊,試圖以淋漓的毆打找回失掉的希望和愉快,它們卻更迅速地離他而去,只給他留下一些欲哭欲死的怪念頭。隨便擰緊哪塊白肉,或者抬腳將她自北牆踢至南牆,他覺著那是打著自己。女人挨殺似的抽搐著叫喚,便是替他向不公平的日月鳴冤了。尋死覓活的女人轉嫁了他的絕望,他喜歡揍她,專撿她料不到的地方和料不到的時機揍她。她眼神飄忽戰戰兢兢地在他眼前走過,使他體味到自己的強壯,短時間忘掉那種種的不堪和不行。女人已經不是女人,沒有器官也沒有韻味,只是乾巴巴的一團骨肉,是他下拳腳的地方。他待那匹騾子反倒好些。他待天青也不賴,厚道的侄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騾子更讓他省心。許多把柄滑過去,一向不理會年輕的後生是個什麼威脅,更不知道那雙眼如何在女人身上狂奔疾走。如果他後腦勺上生了眼睛,或許會看清侄子那張木獃獃的臉面,上邊寫滿了要殺掉他的意思。誰在誰的掌心裡攥著,兩個男人里至少有一個還在糊塗。事情外邊的女人,則是長久地糊塗著了。

春天一個日子,一家三人在地裡間苗,山樑上悠悠地盪著暖風,掃得人身心睏倦。菊豆中途回家做飯去了,叔侄倆一前一後蹲在棒子地里,很細緻地做活,使零亂的青苗群漸漸地疏朗整潔起來。叔叔不耐做,不到晌午就歪到地邊的草地上,昂著下巴曬開了老陽兒。天青蹲在田裡不肯歇,叔叔就隔遠地跟他說活,一邊說一邊用痰水去淹草坡上亂爬的螞蟻。

「天青,桑峪那個大腳娘兒們見過沒?」

「見過,姓張吧?」

「張家的老寡婦……她是媒婆子。」

「知道。」

「我前天里在老喬家見她口來。」

「唔。」

「她扯天扒地要給你說一個。」

「……誰?」

「沒吐口就把她回絕啦。」

「嗯。」

「我養你這些年,叔的難處你心裡怕亮堂著哩!做誰的兒隨你,做哪家的姑爺隨你。好歹是我兄弟的種。家裡日子緊巴,日後寬暢了,你想咋辦就咋辦……你說哩?」

「說不來……沒想過。」

「踏實幹一年,看明年村裡肯不肯給咱家分戶。你自己單過遂心些……我給你錢辦事,多了少了的別怪你叔。你叔白活一世,留什麼也沒用場,早晚都是你的哩。」

「我另立戶自己掙,你的留給嬸子吧。」

「給她不頂給了畜生!我前腳走她後腳就得招一個來。我金山的血脈斷就斷自己手裡,斷她手上我咽不下這口氣!狗日的咋還不送飯來……把他娘的狗腿當柴禾燒了不成?」

金山爬起來NB327望蛇一樣繞在山崗上的小路,白白的道上沒有人,只印著稀落落的樹影。晌午過了,日頭有些歪,影子也悄悄地傾斜。菊豆的青襖終於從嶺後閃上了空蕩蕩的石路,張惶地向田野滑過來了。金山呼一下彈起身子,見了獵物一樣向來人撲過去,把她截在遠遠的一個山凹里。天青沒有跟上,緊張地站到高處,想看得清楚些。聽不到叔叔在吼什麼,嬸子一味地後退,已經退到草地上去了。天青看到裝吃食的小籃子在坡上滾,接著看到嬸子在坡上滾,叔叔跳大神兒似的追著踢著。叔叔咆哮了片刻,在嬸子背上踹了最後一腳,便匆忙地竄回道路,一股黑風似的往村裡捲去。嬸子低頭坐在草里,長久地撫著脊背,又踉蹌地去尋找滾跌了的小籃子。天青把狂亂的心跳壓穩,要把看到的這些都忘掉。等女人將吃食送到地邊,在背後哀哀地隱泣抹淚的時候,他正裝模作樣地伏在半尺來長的苗叢里,仔細地清除爭肥爭地的廢苗子和長勢迅猛的雜草。他只給她一個沉默而無言的脊樑,半天不肯轉身。女人淚眼蒙地看著他。

「天青……吃了再干……」

「你先吃。」

「……我不吃啦!」

女人猛烈地抽搭起來。天青停了手,看著腳下的地,還是遲遲不肯回臉。

「你咋了,嬸子?」

「天青……我把話先撂給你,你叔他遲早殺了我!日子沒得過了,你見啥聽啥給史家營捎個信兒。別攔他!讓老東西殺了我吧……我不指望活哩……」

「我叔他脾氣賴。」

「他可是個人?你叔他可是個人?我屈呀!天青,我受他的你也受他的不成?親侄兒哎,你跟嬸子交待交待,我在你們楊家可怎麼活?我遲早給他打死,我受不下啦……」

嬸子噎了氣,哭得十分艱難。天青抱著腦袋,找不到妥帖的話說,想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跑過去把不幸的女人攬到胸口,讓她滔滔地哭個順暢。頭一次聽到她悲切的傾訴,竟有這麼多話給他,使他明白女人離他不遠,伸手便能抓到,也使他更恐懼地游移於侄子的本分,不知道後面等他的是些什麼。

眼前的黃土點點滴滴地濕潤起來,已經更沒有法子去看她。背上熱辣辣地燃著一堆火,想必是她紅腫的眼在看著他了。

「天青……趁熱吃吧。」

「就吃。我去一下……回來就吃。」

他佯裝解手,匆忙地翻過棒子地前面的山包,找棵樺樹靠著蹲下來,眼裡憋的水刷刷地泄到臉上和衣服上。他撞那棵樹,咬一塊樺樹皮含在嘴裡,把奔涌的悲聲完全地堵回肚子里去,一點兒也不給她聽到。他深深地觸到了一種奇大的悲慘,是她的,也是他的。

金山不見蹤影。他打女人的借口原本是因為送飯遲誤,女人告訴他騾子卧在槽里不起身,也不吃東西,他的借口就換了一個,只是打得更充分也更凌厲些。女人傷了腰,間苗時用著半跪半趴的姿勢,天青沒有表達什麼,殷勤的只有那張笨嘴,歇歇吧歇歇吧地勸阻,聲音倒比往日更添些冰冷。這冰冷首先給自己來感覺,不這樣就擋不住自己,因為整整一個後晌都在醞釀要不要把不聽勸的女人攔腰抱起來,抱到棒子地外面去。決心下了一百次,毀滅了一百次,只徒然地磨著冰冷的嘴唇。女人在他的聲音里得到安慰,不在乎那些刻意的冷淡,因為他潮濕的眼睛及裡面不褪的紅色已經在熱著她的心,並且暗暗地品味著了。

騾子果然得了急症,金山在它腹皮上按到很大一個軟包,疑是絞腸痧。等不及娘兒們和侄子下地回來,就閉了院門,將搖搖擺擺不肯走路的牲口牽離了村子。晚飯時辰,老喬家來人傳金山留的話,說是到達摩庄請人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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