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種聲音又持續了片刻,但楊天青什麼也沒看到。角度有問題。山牆外面是豬圈,也是一家人排泄的場所,人或站或蹲的部位在圈門附近。那個新生的小洞恰好嵌在死角上,只能看到豬圈的一部分,只有豬而沒有人的那一部分。天青卻不肯離開,頭皮和額頭因為調整姿勢而交替磨擦廢煙道的石頭內壁,滿面星星塊塊地塗了柴草灰,像一頭野性即將發作的惡魔。噴濺的聲音還是終止了。接著是肢體伸展和擺弄衣服的聲音,再接著是跨越圈門和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踏踏走路的聲音。它沒有任何猶豫地響到灶間里去,靜了一會兒,又沒有任何負擔地愉快地朝小廂房響過來了。女人邁進門坎,在屋頂底下炕道上邊看到的是個類似山神廟裡的泥胎似的東西。天青用直挺挺的脊背抵著那面牆,一條腿壓在屁股下面,另一條腿像半截枯樹榦搭在炕土上邊,是個非常倉促也非常可疑的姿態。女人的欣賞不深入,只淺淺地笑了笑。

「咋弄個包公相哩!不會幹輕些?」

「嬸子……麻地的活兒凈了吧?」

「麻棵子生得粗,不好割,還立著小半坡哩!你叔晌午不回來,讓我把飯送過去……缸里沒水,你歇口氣挑一擔咋著?」

「我挑……」

「歇歇就去吧。」

「我去。」

「到水泉把臉擦洗擦洗,看髒的!」

「……我洗。」

天青嘴巴子應得利索,就是不能動彈。僵硬的身子已經鬆弛下來,可牆壁上似乎仍有一隻手死揪著他不放。女人疑惑地看看他,以為累煞了,又遞出一個微笑便走出去。天青軟綿綿地下了炕,沒忘記摸一塊壘石把那個不要臉的洞洞塞住。擔起水桶往水泉慢慢走,老覺得嬸子蜜一樣的笑里有那個鬼洞洞的原因,羞慚得心都要從嘴裡蹦出來了。不久便釋然,深感那是個天知地知的秘密,用不著責怪的。等著聽到水泉潺潺的流動聲,他早把驚恐忘到腦後,並且極迅捷地想著另一種水的音響了。

山泉從岩石縫兒里滲出來,積成磨盤大的水池,又從四周溢出去,亮閃閃地注入谷底的溪流。天青舀滿了水桶,然後把整個腦袋扎進透明的泉眼。水很涼,激得頭皮和五官一塊兒疼痛起來。他像兒馬一樣嗖地昂起下巴,嗷嗷地吼了幾聲,聽憑臉上的水珠沿著脖子往下淌,打濕他的衣襟和衣領。他撩起袖子擦臉,看見了嬸子給他打的補丁,平時不在意,而今卻以為那舊布就是花朵,密匝匝的針腳便是奇異的花邊兒了。

那天后晌,天青使炕道通暢之後沒有來得及干別的。山牆和煙囪的修復推遲到第二天。麻地里有不少活兒需要掃尾,漚麻的池子也沒有掏好,金山夫婦一大早便離了院子,剩天青一個人愁眉苦臉地攪泥巴砌牆。不是沒幹過泥瓦活兒,可這道牆似乎特別難砌。石頭跟石頭不接縫,泥也稀溜溜地粘不住,瓦刀哆哆嗦嗦地竟險些砍了手背。楊天青止不住心猿意馬,可是好歹把該壘的都壘起來了,在工程的細節上還體現了自己的創造。他在豬圈那一邊的外牆上釘了五個棗木楔子,把屋檐下亂擺的銹梨、破筐、爛簍統統用繩子系了掛在那兒,透出一種說不上來的合適和整潔。叔叔見了這個發明,不僅不挑剔,反而很愉快地看著吊在半空的破爛,對天青言道:「你咋日弄的哩!不賴!多砸幾個樁樁,把狗日礙眼的玩意兒全吊上去曬著。」

天青顯得過於靦腆,經不住誇獎似的。楊金山和王菊豆都沒弄懂,侄子那是做賊心虛,地地道道的做賊心虛。他們讓他騙了。他在第一回合就讓他的對手吃了敗仗。

三天後的一天凌晨,楊天青藉助黎明前的昏暗和積蓄已久的膽量,把炕里角靠山牆豎著的糧食口袋往左挪了半尺,把另一條一模一樣的糧食口袋往右挪了半尺。他手持瓦刀把一塊馬馬虎虎的牆皮磕了下來。他摸到了像瓶塞子一樣的可以活動的石頭,形狀很熟悉,但他沒有立即拔它。這個沉甸甸的陰謀使他不能不謹慎從事,況且那種渴望也讓他害怕。公雞正準備第三遍啼叫,嬸子尚未起身,圈棚里有那頭豬的酣聲。時間尚早,做不做揪心事,還不是來不及細想。天青的思索仍舊沒有得到明確的結論,他一邊詛罵自己,一邊把那塊瓶塞子或小抽屜似的石頭拔了下來,小股秋風挾著豬圈味道直撲上他的面孔。他什麼也不看,倦懶地鑽回被窩,捧著腦袋繼續思考。他不擔心角度問題,那是細心測量過的。他也不擔心敗露,內孔有糧食口袋掩著,外孔隱藏在裝爛棉花的破筐後面,視線的通道是筐壁上的殘洞,在外人眼裡絕不會察出破綻的。他不擔心這些外在的瑣事。他疑慮的是自身。如此下作是否對不住美麗的嬸子?看一看果真會舒服嗎,更不舒服了怎麼辦?喜歡一個人是否應該只看她的臉而不要冒犯她別的地方?嬸子讓他看不夠想不夠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前世生了緣分?天青不停地問自己,也為自己找著理由。他的自問遠不到清晰的程度,他伏在小廂房光滑的炕席上思緒紛紜,像在腦子裡煮著一鍋爛粥。他想像老天爺,想像山神,但它們並不打算救他,只有嬸子在腦海里親切地向他招手。

楊天青一直合不上眼,聽天由命地瞧著正在退去的夜。黑色藍起來,藍得不穩固,頃刻之間就淡了白了,一切都清清楚楚地重新回到眼裡。

北屋的門軸響了幾聲,沒有咳嗽,因而肯定不是叔叔,楊天青箭上弦刀出鞘似的緊張起來。她走到院子里了,打開雞窩了,走進灶間了,把柴禾扔地上了,她朝豬圈這邊走過來了,她的腿碰響圈門的木柵欄終於跨到站到蹲到那個奇妙的老地方來了!

楊天青呼吸不暢,覺得自己正在死,靈魂已從腳心逃了出去。他披著一角被子,緊緊偎著糧食口袋,把一隻瞪得發麻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向透亮的洞穴逼近。目光穿透山牆和牆外掛著的破筐頭,劈開早晨淡淡的薄霧,閃電般地照亮了一個陌生新奇而又無比鮮艷的世界。擁有這世界的無意中敞開了自己,讓初涉而稚嫩的驚詫於它的高低和它的黑白,且讓他為一些形狀和顏色而深深迷醉。它不該是這個樣子。它理應是這個樣子。因為它不可能有比這更適宜的樣子。天青終於讀到了最隱秘最細緻的一頁,震驚得眼花繚亂。緊張中得到一些滿足,卻留下更多的不懂,不懂蔓延開來,使他對自己膨脹的身體也不大理解了。

天青的感覺是飲了一缸烈酒,薄臉皮紫了足有十天。他見人耷拉腦袋,不愛說話,出門進門像飄著一條影子。做活比往日更狠,也更有耐性。金山兩口子拾掇一天秋菜的工夫,他一個人去落馬嶺刨凈了小一畝的山藥,還把干秧子全數背到豬圈漚了冬肥。金山往清水鎮運秋糧換錢,徒手趕一匹騾子。天青背一架糧食跟著他。騾子前晌到,天青晌午剛過也到了,肩上的分量一上秤,比騾子馱的少不上一寸秤桿。叔叔在攤子上買大餅喂他,這不言不語的侄子吞起來就沒了斤兩,胃口壯得讓人不放心。長輩似乎剛剛發覺,眼前的後生至少高出他半頭,眨眼間生成一條大漢了。可喜的是性子越來越溫厚平和,只是常常愣獃獃地看山看雲,心事彷彿很沉重。金山也不去探討,以為這孩子有些愚木,於做活無礙便無須理會了。他不知道這侄子討了他多大的犧牲,他當然更不知道在小廂房徐徐展開的那個陰謀,和他最珍貴的一份財產所處的微妙而危險的處境。他實實在在地大意了。

因為勞累,天青睡眠的聲音很大,咬牙、打鼾、甩胳膊、吧嗒嘴唇。然而這並沒有妨礙他不時地選擇一個恰當的機會來重溫賞心悅目的舊課。體態輕盈的王菊豆無意地配合了他,而且似乎準備無限期地配合下去。就像村中老人們屢屢到山神廟燒香磕頭一樣,天青找到了最令他神往的膜拜儀式。他侵入了一個嶄新的天地,靈魂也隨之升華。他的悟性來自視覺,由饑渴而至放肆,由放肆而至虔誠,最終知道了喜歡一個人不僅是喜歡她裹了布衣的表象,而且要喜歡到絲絲縷縷,包括每一塊皮和每一根毛髮。天青對嬸子的喜歡不知不覺間已經達到格外純粹的地步,無可挽回,也不可救藥了。他正在逐步地忽略叔叔的存在。

楊金山照舊在女人身上磨他的功夫,一如既往地做著關於兒孫的老夢。王菊豆則疲乏了,為自己也為男人悲哀,好在日出日落無比倉促,使她沒有多少機會閑散和嘆息,她把身心全部交給了維持家業和生命的各項活動,極本分的。

那是些平靜的日子。日本人已經敗了,山外或許添了許多熱鬧,洪水峪卻沒有大的事件。老八團由北山樑翻過來猛虎一樣往南嶺開拔,路經村子連個短歇都不留,氣昂昂地走了過去。民兵隊招呼各家備水備乾糧伺候大軍,楊金山只讓天青拎去一桶燒開的泉水,女人想烙幾張餅卻讓喝住了。

「顯你家富足?咋就沒個心肺!」

他立在道邊看那強壯的隊伍,看得無趣了,就攔住一個喝水的兵,想問問。

「日本人踏實了?」

「踏實了!」

「真走了不成?」

「滾他娘的蛋啦!」

「……哪個來?」

「啥?」

「問哪個來哩!」

「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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