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實上並沒等到半個月,蘇原便離開了萊陽城。不是逃走,而是跟隨北野的部隊向昆嵛山區掃蕩。北野將與山本在海陽城北一個叫現石的地方會師,然後東犯。這是日軍繼秋季清鄉又一次重大軍事行動。同時也是一次強弩之末的軍事行動。

時令已入初冬,中國黃河以北大半個版圖已開始降雪。寒流漸次南侵,整個中原地區朔風凜冽,枯草瑟瑟。然而戰爭並未因季節之冷而冷,反而因臨近終了而變得如火如荼。中國軍隊與日軍在湘、桂、黔、豫、鄂諸區域的所謂「大陸決戰」正激烈地進行。日軍為扭轉必敗之局做殊死的「最後攻擊」,以進為退,爭取主動。十月下旬,幾路敵軍合圍桂林、柳州,十一月初兩城相繼攻陷。此後,日軍繼續冒險西進,佔取桂林外圍龍勝、融縣、南寧,又攻陷金城江、河池、南丹、六寨,直取貴州大門。其時,敵輕裝部隊一直向北追擊,再佔三合城、川寨、獨山。至此中國軍隊開始反擊,湯恩伯兵團從河南一路步行入黔,到達黔南前線,另一有力部隊由美國航空隊趕運抵黔增援,在八寨與敵軍交火。一夜之間戰局驟變,敵人迅速向南退卻,中國軍隊尾後追擊,先後克複三合、獨山、荔波、六寨、南丹。迄月底,黔桂線戰局送穩定。黔桂戰事之轉折趨向可視為當時整個中日戰局之縮影。

出城後蘇原不由回首一瞥。那瞬間他有一種預感:今生今世不會再回到這座小城了。他的回首自不是出於對小城的留戀,那裡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恰恰相反,往日的一切都不堪回首,那是他的牢獄,那裡斷送了他的一切。那最後的一瞥只是他無言的詛咒。

天空陰晦。寒風掃掠著空曠荒蕪的原野。樹木的葉子已經落光,站在那裡如同一些赤裸的漢子,在冷風裡簌簌發抖。途經的河流大都乾枯,映入眼帘的是狀如絲帶的白亮河沙,風吹塵起,逶迤奔騰,流水一般。蘇原油然記起老馬所說他去的那個河裡流淌白沙的「怪地場」,他的心不由一沉,他覺得此刻的。自己正在步老馬的後塵踏進那個「怪地場」,只是老馬已原路折回,自己卻怕要一直往前走下去。如果無法脫身,也許會一直走到「死地」。

十天以前,他已將敵人這次行動的情報放在那個秘密樹洞里,他相信抗日隊伍會接到並已採取了相對措施。北野要他隨部隊行動,其目的已不同往前,這次是把他當作弈棋的對手,以便在戰事的間隙隨時對弈一局。自從與蘇原對弈過,北野便對原來的對手龜田失去了興趣。但因北野未佔蘇原的上風,因此耿耿於懷。

因為老馬的緣故,高田借故留在城裡。臨走前高田關照他可利用這次機會脫離日軍,如果逃脫不成也無妨,待回城後再從長計較。儘管高田沒有明說,可他看出高田捨不得自己離去,希望能為「生命通道」計畫再度合作。蘇原心裡也很矛盾。

北野的部隊疾速東進。中午時分經過一個小村,村人已望風而逃,村裡村外空空蕩蕩。北野下令在這裡埋鍋造飯。飯後又繼續東進。道路漸漸向上傾斜,進入兩縣交界的丘陵地帶。為防備抗日隊伍的伏擊,隊伍的行進速度減緩。當再次途經一個村莊,天色向晚,部隊不敢貿然前進,決定在村子宿營。是夜,無戰事。如果說有,那便是北野和蘇原的方格之戰。第二天天亮部隊繼續行進。這時已踏進海陽地界,地形漸現陡峭。中午,部隊經過一個狀若蚌殼的谷地,四周是一圈山丘。騎在馬上的北野神情惶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果然當他的軍隊完全進入谷地,四面山頭便驟然響起槍聲。

這場後來被載入縣誌的谷地伏擊戰由此拉開序幕。

幾乎與此同時,另一支抗日隊伍對山本部隊的伏擊亦在十里之外的楊庄展開。

戰鬥打響之後,驚慌失措的日本兵和偽軍各自尋找隱蔽物卧倒。蘇原卻出奇地冷靜。他仍然站在原地,像個局外人,眼睛顧視著前面不斷閃著亮火的山地,直到有一個上歲數的偽軍向他大喝一聲「卧倒!」他才下意識地蹲下身子。這時他感到有一股強烈而灼熱的氣流從頭上呼嘯而過,緊接身後不遠的泥地飛起一串土花。

他仍然沒有驚慌,只是向那個吆他的上歲數偽軍靠過去,卧倒在他的身旁。前面的隱蔽物只是一塊隆起的山岩,不時會聽到子彈擊中的砰砰聲。

這是一塊十分狹窄的谷地,長不過二里,寬不過一里,儼然是一個「口袋」。抗日隊伍選中的是一塊極佳的伏擊地,居高臨下的射擊使未及散開的敵軍傷亡慘重。北野的坐騎被槍彈擊中斃命,他被龜田少尉和其他幾名軍曹掩護到谷地中間的一處凹地里,趴在地上用望遠鏡向周圍的高地觀察。對於一個征戰已久的高級軍官,他清楚自己已陷入在劫難逃之境地。

日偽軍開始還擊,這是條件反射般的盲目射擊,造不成任何殺傷力。但無意中卻產生出另一種效果,射擊的煙塵瀰漫,谷地地勢低洼,又沒有風,煙塵無法消散,便形成一種天然屏障。抗日隊伍從山上看不清具體目標,殺傷力大大減弱。而谷地里的日、偽軍在煙塵的掩護下,很快恢複起建制,各中隊長指揮各自所屬部隊投入戰鬥,重機槍和擲彈筒猛烈向山上射擊。

這裡不是戀戰之地,必須儘早突圍出去。戰鬥僵持了一段時間,北野已選中了一個突圍口,在谷地東南,兩座山丘之間有一個百餘米寬的豁口,由強大火力掩護從這裡突圍會有成功的可能。北野做了突圍的部署,但沒等下令,抗日隊伍便發起對谷地的合圍進攻,數不清的抗日戰士從四面的山頭上向下衝鋒,槍聲和喊聲連成一片。

谷地里的日、偽軍拚命抵抗,各種火力一齊向衝過來的抗日戰士掃射。暴露在開闊地上的抗日戰士不斷有人倒地。日本兵的擲彈筒也發揮了威力,炮彈在抗日戰士頭上炸開,造成很大傷亡。這對抗日隊伍離谷地邊沿大約有二百米距離,合圍基本完成,為避免過重傷亡,暫時停止衝鋒,利用谷地四周的有利地形,對谷地形成了鉗制之勢。

蘇原仍然卧在那個上歲數的偽軍身旁。整個戰鬥過程都收入他的眼底。儘管他不具有軍事眼光,但也看出北野的部隊已陷入了「死地」。他想這是自己脫離敵營最後的時刻了。當敵人被殲滅之後,他會在抗日隊伍中間找到老胡。老胡會將自己帶到他的上級面前,向上級報告他就是送出情報的蘇原醫生。上級會握著他的手再三對他道謝。那時他會如釋重負地長噓一口氣。他知道只要找到了老胡,後面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隨著抗日隊伍射向谷地的火力不斷加強,谷地上的情勢愈來愈混亂嚴峻,偽軍們並不積極參戰,只是應付,舉槍朝半空胡亂射擊,隨時做好或逃或降的準備。日本人見狀惡語咒罵,甚至以槍口相對。他們也知道關鍵時刻指望不上偽軍,只得靠自己作戰。他們一邊射擊,一邊修築臨時掩體。軍醫隊的軍醫和衛生兵在谷地中央設置了臨時救護所,將受傷的日本兵抬過去包紮,敷藥。重傷號疼得哭天號地,軍醫便往他們嘴裡塞滿紗布。一戰地執行軍官,陰沉著臉走來走去,對那些奄奄一息的傷兵補槍殺死。忽然一匹中彈的白馬在谷地里瘋狂奔騰,嘶叫不已,見人便踏便踢便咬,幾次衝到北野面前。龜田少尉端衝鋒槍向馬頭一陣猛射,直到那馬倒地斃命為止。

為儘早實施突圍,北野重新部署了據守谷地的兵力,並變換戰術。他命令森日中隊長帶領一支衝鋒隊搶佔谷地北面的山匠。這座山丘只有一百多米高,樹木茂盛,這將給攻擊帶來便利。如果能搶佔成功,陷入谷地的日軍便可以此為依託向北突圍出去。

森日中隊長帶領他的衝鋒隊躍出谷地,貓著腰邊射擊邊穿越谷地與山丘間的開闊地帶。這是一個死亡地帶,然而卻並未遭到抗日隊伍的抗擊,似乎抗日戰士突然從陣地上消失。森日有些意外,腳步下意識地一停,突然迎面飛來一顆槍彈射中他的胸膛。森日倒下的瞬間一排手榴彈落在衝鋒隊中間,爆炸開來,衝鋒隊頓時死傷過半,搶佔計畫告吹。剩下的日軍趕緊拖起同伴的屍體縮回谷地里。

當北野正欲再次組織衝鋒時,一陣激烈槍聲從谷地東南方向傳來,谷地里的日軍頓時慌張起來,一齊向槍響方向張望,終於看清,是一夥被追擊的日軍倉倉皇皇從豁口處向谷地擁來。槍聲是豁口兩邊山頭上抗日隊伍的密集射擊。谷地里的日軍見是「自己人」連忙接應,將火力掉向東南,總算使那伙逃竄過來的日軍進入了谷地。

豁口處的空地上留下一具具麥個子似的屍體。

這是山本部隊在楊庄被抗日隊伍打散的一支殘部,不到三十個人。他們沒想到費九牛二虎之力突圍出去卻又鑽進新的包圍圈,可謂在劫難逃。他們個個垂頭喪氣,一臉的晦氣。

蘇原仍卧在原處,聽見那邊的動靜回頭不經意地一瞥。他沒看清什麼,卻聞到從那邊飄過來的一股腥臭氣味兒,就是當地雞蛋黃花發出的那種惡劣的氣味兒。他打了一個寒戰,再次轉回臉時,看見了八木那張又白又胖的臉,還有八木手下另外幾個軍醫。白衣殺手。蘇原只覺得一股血衝上頭頂,耳朵嗡嗡叫,爾後,那股股臭味兒愈來愈濃烈地挾裹著他。他出現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