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本人的秋季清鄉開始了。其實在這之前戰事也十分頻繁,這實際上便模糊了清鄉與否的界限。如果說夏季清鄉日本人的眼睛是盯在糧食上,而秋季清鄉的目的便是要消滅抗日的有生力量。北野是個不走運的將軍,且不說不明不白丟了旅團長職務,而屈就這一小塊地面上的日軍總指揮後,仍然一蹶不振,總是打不好仗,本該打好的仗也打不好。一次次的失利,使他在上司面前抬不起頭來。在上司眼裡他是個無能之輩,是個晦氣鬼,小丑。對於一名正統軍人,還有什麼比這更悲哀的呢?好幾次失敗之後,他都動過自裁的念頭。可想想家中的妻小,又作罷。於是他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這次清鄉了。

日本人忙於清鄉戰事,暫時將老馬的事擱置了。雖然這位抗日隊伍的敵工咬緊牙關至死不屈,可日本人還是不甘心叫他帶著滿腦子的機密一死了之。他們想稍稍留一留,說不上以後會有用處。他們將老馬繼續關押。高田和蘇原十分慶幸會出現這樣一個難得的轉機。他們有了緩衝時間,能夠更詳盡地制定出搶救老馬的計畫。

蘇原另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情是按照老胡的指示,將城裡日偽軍的行動計畫及時向抗日隊伍報告。就是說蘇原事實上已成為一名潛藏於敵人營壘中的敵工。儘管這隻有老胡一人知道。蘇原認為這是自己命運的一個轉折,他為此而感到高興和自豪。應該說,做敵工他是有一定方便條件的,他可以進出北野的司令部,在敵人眼皮子底下活動;他懂日語,而敵人並不知道,這樣敵人在用日語交談時只將他當成聾子。老胡對他的要求大致分為兩類。一是常規情況一周給出一份情報,送到那片樹林里一株老樹的樹洞里,老胡會定期去取。另外便是在特殊情況下按老胡放在樹洞里的指示行事。蘇原對執行老胡的指示很認真負責,他將老胡當成自己的上級。

他給出的第一份情報便是敵人清鄉的確切時間。

北野親率主力部隊向澤山開進。澤山的抗日力量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剛踏上的這塊土地便吃過他們的苦頭。幾個月來,他曾兩次派兵圍剿,卻均未奏效。這次也是鐵了心要撥下這顆釘子。為彌補兵力的不足,他與駐守海陽的三十八聯隊採取共同行動。聯隊長山本喜一帶領主力與他的部隊在官莊會師,然後攻山。

第二天中午,隊伍到達澤山腳下的官莊,三十八聯隊稍遲到達。午後突然天降大雨,冒雨攻山對地形不熟的日軍不利,於是按兵不動,等候雨停。

老百姓已經跑光,只剩下一座空村。日軍在村裡宿營,偽軍在附近一個村子宿營。為便於戰鬥打響後的救護,根據北野和山本聯隊長的命令,蘇原帶領的軍醫大隊與三十八聯隊的軍醫大隊組建成一個臨時野戰醫院,由三十八聯隊的軍醫大隊長八木擔任院長,高田擔任副院長。醫院設在村裡的一座荒敗的天主教堂里。布置了手術室,病房。一切就緒後,軍醫們便回到各自的住處休息待命。

高田以暗地監視中國醫生蘇原的行動為由,將蘇原安排和自己住在一幢民房裡,其真實用意自是為便於和蘇原一起討論「生命通道」計畫。由於蘇原已將自己視為抗日隊伍的敵工,而且與高田的合作同樣是為中國人的抗日做貢獻,因此這次跟隨日軍行動,在心理上便較為平靜,他聽著屋外浙浙瀝瀝的雨聲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覺得有人推他,醒來,見是高田站在炕前,高田顯得神色慌亂。

「起來,聽我說,八木那三八蛋要作孽了!」高田說,聲音明顯有些顫抖。

蘇原坐起,望著高田問:「你要幹啥?」

「三十八聯隊在村外捉了一個農民,說是抗日隊伍的敵工,可什麼也沒審出來,便交給八木自行處理。」

「啥叫自行處理?」蘇原不解。

「解剖。」

「解剖活人?」蘇原瞪大了眼。

「嗯。這樣的事日軍軍醫已干過不止一次。三十八聯隊的軍醫大多是剛從國內來的新手,沒有戰地救護的經驗,有的還沒拿過手術刀,八木想利用戰爭間隙解剖這個中國人給他手下的軍醫做示範……」

蘇原全身不由抖動起來,幾乎不能自禁,他感到一股寒氣從骨縫裡往外溢出,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的。

「沒……沒辦法救……救出這個農民嗎?」過了許久蘇原才說出這句話來。

高田搖搖頭:「八木的人已經在手術室做準備了,況且這事得到了山本聯隊長的支持。」

「他們是一夥畜生啊!」蘇原咬牙切齒地說。

「連言生也不如的。」高田說,「一一七師團野戰醫院曾作過一次活人解剖,慘不忍睹。將活人開了膛,又鋸下了四肢,可人還不死,最後便往靜脈里注射空氣,將人致死。」

蘇原已經無話可說,只大口大口地喘氣。他感到自己血管也讓日本人給注射進了空氣,身體一點一點變得僵硬,就要死去了……

「如果要救他,只有一種可能……你聽見了嗎,蘇醫生?」

「你說什麼?」蘇原果真什麼也沒聽進耳里。

「如果要救他,只有一個辦法,我們參與進去……」

「你說什麼?我們也加入他們的罪惡?」蘇原狠瞪著高田軍醫。

「冷靜些,蘇醫生,我們參與的目的是救那個中國百姓的生命,而不是與八木他們狼狽為奸。當然,這用不著我作解釋。我們參與了也難說一定能救活他,可不參與他必死無疑。」高田說。

沉默。

高田又說:「蘇軍生,你聽一下我的計畫,如果我們決定參與此事,我便立即去找八木隊長交涉,就講我們軍醫隊也想利用這次機會進行現場教學,將手術分作兩部分,八木的人解剖之後,由我們做縫合手術……蘇醫生,你是什麼血型呢?」

「O型。」

「這是醫生的血型,太好了。也許最後需要輸血。因為事先不可能為那人做血型鑒定,只有用O型血。」

「我當然樂於獻血,這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嗎?」蘇原問。

「不只如此。」高田說,「我們將此事分為兩個部分,或者稱其為兩個行動,八木進行的『魔鬼行動』和我們進行的『天使行動』,你當然是進行『天使行動』的,而我可不行,我必須參加到他們的『魔鬼行動』之中。你想想,當一群軍醫以活人的死亡為最終結局的解剖時,是不會遵循手術規則的,而任何一點胡為都將使我們的計畫失敗,因此我必須在現場進行監督。當進行我們的計畫時,你可以做我的助手,我也可做你的助手,這由你決定。當然,你還沒有最後給我回答,是否參與我上面所說的這個行動……」

魔鬼與天使為何貼得如此近啊!蘇原心裡充滿著悲戚。同時他又想把那個同樣帶有悲戚意味的字眼。

他再次別無選擇了。

具有諷刺意味兒的是解剖活人這一彌天罪惡竟然在一座天主教堂里進行。八木的人已經進到手術室里,高田讓他的人包括蘇原候在手術室旁邊的「病房」里。蘇原心情沉重地默坐著,他覺得有些暈眩,想要嘔吐,他記得這種情況在他做為醫學院學生頭一次看老師做手術時出現過。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幾個年輕日軍軍醫有些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神色顯得異樣,讓人看不出究竟是興奮還是恐懼。有的在臨陣磨槍「嘩嘩」地翻看別林科夫的《局部解剖學》和千葉醫大高橋教授的《實地外科手術學》。

此時,高田已進入被八木的軍醫們擠滿的手術室。八木正以一種洋洋得意的權威口吻對他的下屬們講這次解剖要做的項目和要達到的目的。見高田進去,八木很禮貌地問道:「高田君有什麼要說的嗎?高田立即把握住這個機會。他說:「首先感激八木院長將這一難得的機會與我及我的屬下們分享。」高日觀察到他將「院長」這項高帽戴在八木頭上,八木臉上呈現出的骯髒喜色。他接著說,「我相信我們會進行一次完美的合作。為達到這一目的,我首先向八木院長提出一項要求,由我來充當他的助手,一方面藉此向八木院長學習,另外也可幫八木院長關照一些事情,不知八木院長可否同意?」八木連忙回答:「當然同意,只是屈就高四隊長了。」高田說:「另外我還要向各位軍醫提一項要求,我想我的要求八木院長肯定已向大家提過了,就是我們的這次手術對象雖然是一個中國人,但我們要將他當作我們受傷的同胞弟兄來對待,要嚴格規範,一絲不苛。只有這樣當我們在搶救自己的弟兄時才能夠不出差錯。」八木附會說:「就是就是。希望大家照高田隊長要求去做。」這時一個叫水谷的三十幾歲的軍醫問:「是不是要進行嚴格消毒?」八木訕訕地說:「當然,這還用得著說嗎。」於是八木的軍醫們立刻行動起來。

當一切按真正的手術準備停當後,那個中國農民便被兩名軍曹押進手術室。他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從側面看他的額頭很寬,眼睛明亮,他的光頭上頭髮剛長出一些,嘴唇緊閉令人感到有一種頑強的精神。但他的臉色是蒼白的,臉上有道道傷痕,黑色衣裳上也留下受到拷打的痕迹。他進來後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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