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膠東地面,萊陽屬一個不算太小的城鎮,這裡地勢平坦,土地肥沃,寬闊的五龍河從城邊流過,河岸兩旁綠樹造迄,鬱鬱蔥蔥。從地圖上看,萊陽城位於半島正中,是東西通道之咽喉,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然而由於連年的戰亂,北野看到的是一座破敗不堪的小城。

整個夏季中國戰場戰事頻繁。按「一號作戰」計畫,日軍首先要擊潰第一戰區的中國軍隊,佔領並確保平漢路南段地區。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七日夜,日軍第三十七師團向中牟一帶的中國軍隊暫編第二十七師陣地猛攻,豫中會戰由此拉開。日軍攻勢兇猛,二十二日攻陷鄭州,五月一日佔領許昌,五月三日佔領禹縣、襄城。五月二十五日攻陷洛陽。三十八天的豫中會戰中河南守軍作戰消極,一觸即潰,丟失城市三十八座,折兵二十餘萬。具有諷刺意味的場面是,第三十六集團軍司令部被日軍包圍在陝南秦家坡一帶的麥田裡,總司令李家鈺被日軍衝鋒槍射死在即將成熟的柔軟如席的麥棵上……

過了端午節,膠東地面的麥子也黃熟了。自從日本人佔領了這塊地面,每年麥收都不太平。地里那點可憐的麥子被所有人盯在眼裡:日本人、偽軍、抗日隊伍、還有老百姓自己。剛剛開了鐮,一撥撥隊伍便從各自的據點出動。日本人將他們的行動稱之為「麥季清鄉」或「麥季掃蕩」。清鄉便是清糧,掃蕩也是掃糧。他們獅子大張口,恨不得將百姓的麥子「清掃」得一粒不剩。與其他敵占區相比,這一帶的抗日力量比較壯大,然而隊伍混雜,從屬於多種政治勢力,國民黨、共產黨、以及無黨無派只是打著抗日旗號的游擊隊。抗日的隊伍麥季主要任務是阻止日本人和偽軍的搶劫,幫老百姓留下一點糧食糊口,也包括給自己弄到一點軍糧,抗日不吃飯也不成。

為便於行動,北野將自己的部隊臨時分編成八個中隊,四個一組,輪換擔當搶糧和駐勤任務。每天天還沒亮,搶糧隊便從駐地出發,分東西南北四路往鄉里去,搶到糧食便逼著老百姓替他們運回城裡。搶糧的過程實際便是與抗日的隊伍接火的過程,槍炮聲便在這個半島小平原上此起彼伏,連續不斷,給一年一度的麥收增添了不凡的氣氛。

按照北野的命令,蘇原以隨隊醫生的身分跟搶糧隊下鄉。蘇原清楚北野的險惡用心是想讓他以漢奸身分在四鄉百姓面前「亮相」。自那次尿淹日軍後,北野便對他耿耿於懷,將他扣留在軍中,自然有讓他不斷為日軍診治疑難疾病的考慮,但主要還是北野的報復心理在作怪。你不想做漢奸,就偏偏叫你做漢奸,趕著鴨子上架,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妻子牟青被留在城裡,她充當了北野的人質,以防蘇原趁下鄉之機逃遁。北野真是個不摻假的日本「鬼」。

蘇原跟的這路搶糧隊由一個叫森岡的中佐帶領。蘇原曾見過森岡,他是個三十七、八歲的瘦高個兒,長一臉絡腮鬍子,不多說話,眼光挺凶。這支搶糧隊由四十多鬼子和一百多偽軍組成。偽軍中隊長是一個姓馮的禿子,馮禿子的中隊駐守城南一帶,蘇原也曾在北野的司令部里見過他。據說馮禿子的槍法極好,不用瞄準,抬手就摟槍機,百發百中。馮禿子是土匪出身,本地人,日本人來之前他在澤山上當土匪頭,幾十號人幾十桿槍,不成氣候。日本人剛來時他打的是抗日旗號,也和日本人干過幾仗,沒佔便宜。爾後看看日本人的勢力愈來愈大,再加上和另一個土匪頭不睦,就拉出自己的嫡系投了日本人。日本人起初並不拿他當回事兒,只給他一個碉堡守。不久發現他身懷絕技,覺得有用,便委他當了中隊長,據守城南一拉溜十幾個碉堡。

隊伍出了城直奔正南。大約走出五里路光景,道路從一個村子經過,森同命令在村裡抓些青壯農民,做運糧的腳夫。日本兵和偽軍就挨家挨戶地搜尋。一會工夫,抓來二十幾個青壯農民。蘇原突然聽見有女人的哭聲,忙循聲望去,見兩個鬼子從一家中拖出一個青年人,後面一個老婆婆緊抓住青年不撒手,「俺兒子病了,他不能去。」老婆婆邊哭邊嚷著。這時日本兵已將青年拖在當街上,蘇原一眼便看出這青年滿臉灰黃,確實是個病人。他剛要去找森同為青年人講話,卻見不遠處一日本兵端槍朝老婆婆瞄準,嘴裡哇哩哇啦叫,蘇原聽明白是叫那兩個日本兵閃開,日本兵迅速向兩邊一跳,槍便響了,這一槍打折了老婆婆一隻胳臂,幾乎就在同時,老婆婆另只胳臂也被擊中,老婆婆倒在地上尖聲哭喊,血流了一地。老婆婆的兒子轉身撲在老婆婆身上,沒等哭出聲來便暈了過去。森同陰沉著臉,說聲走吧。於是隊伍撂下倒在街中的母子倆,帶著剛抓到的二十幾個中國人上路了。這一切好像只在一瞬,跟著隊伍離去的蘇原懵懵懂懂,直到走出很遠,他的耳邊還響著老婆婆的哭聲。

隊伍繼續沿路向南走了二十里路,就到了抗日隊伍活躍的地區,進行速度漸慢。這次「清鄉」,北野的戰術原則是由遠而近,只要在防區外沿取得勝利,防區周圍的糧食便是囊中之物了。

「轟」地一聲,一顆地雷在前面日本兵的隊列中爆炸,當場將幾個鬼子炸飛,蘇原眼睜睜看見一條大腿從天而降,要不是躲閃得快,這腿就砸到他的身上。這顆雷將鬼子和偽軍炸得心驚膽顫,有的趴在地上,有的木獃獃地站著,森岡倒有幾分鎮定,拔出指揮刀嗷嗷吼叫。日本兵先從地上爬起,接著是馮禿子的偽軍。隊伍停在那兒,躊躇不前,害怕再踏上地雷。

森岡吼叫了一陣子,大概意識到吼叫的目的不明,便住了口。他命令將炸死的日本兵裝上運糧車,讓幾個民夫運回城裡,撥幾個日本兵押送。糧還沒搶到手,倒先運回屍體,森岡無比懊惱,也有些後悔,不該將日軍放在隊伍前列,結果首先遭殃。他重新部署行軍,讓抓來的中國民夫走在最前面,充當人肉掃雷器。民夫後面是馮禿子的偽軍,日軍在最後面。隊伍又前進了。民夫不傻不痴,明白日本鬼子是讓他們在前面送死,可又不敢違抗,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腳步卻邁得很慢,氣得日本兵在後面叫罵不止。

剛走出不到半里路,民夫踏響了第二顆地雷,死傷各兩名。民夫們見狀一齊蹲在地上哭泣,不肯再走一步。正這時,日本人發現側方小樹林里有人影晃動,疑是中了抗日隊伍的埋伏。森同命馮禿子帶偽軍從左,自己帶日軍從右,一齊向樹林包抄過去。森林裡確實是抗日隊伍的人,他們見日偽軍向樹林合圍,便舉槍射擊,邊打邊撤,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森岡的圍殲計畫落了空,氣得他臉色鐵青。回到路上又發現民夫逃之夭夭,連剛才炸死炸傷的也不見了。

唯有中國醫生蘇原孤零零站在那兒:

沒有了中國民夫,便輪著馮禿子的偽軍在前面踏雷,馮禿子對此不滿,臉色很難看,他斜了森同一眼,終是沒出聲,咽下口唾沫,便兇狠地朝蘇原吼叫,讓蘇原在他的隊伍前面走。蘇原沒說什麼,抬腳向前走去。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無法躲避。剛才本可和民夫一起逃走,有一個民夫還向他提醒這是個逃跑的好機會,只要鑽進麥地里,日本人就乾瞪眼。但他清楚自己無法逃脫,他不可能將妻子一人留給日本人。

蘇原走得很快,身後的偽軍幾乎跟不上趟。此時一種奇異意念在蘇原腦中浮沉:他希望第三顆雷在自己腳下炸響,那樣他一切的煩惱和負擔便得到解脫了。

然而這第三顆雷終是沒有響。

這個麥季是蘇原有生以來最痛苦的時光,他的整個生活墮入了深淵,難以自拔。在日軍軍營呆得愈久,他心靈上的負罪感便愈深。我是漢奸嗎?他經常這樣自問。回答不是,是自欺欺人,回答是,他又覺得無比冤枉。

麥季過去了,日本人洋洋自得,這次麥季清鄉很成功,搶到夠他們吃半年的糧食。然而代價也很高昂,從鄉下運回糧食的同時也運回日本兵和漢奸們累累屍體。

自被劫到萊陽日軍軍營,蘇原和他妻子牟青被安排在一幢房子里獨住。這幢房子與北野的司令部斜對,司令部大門外的崗哨的任務之一便是監視蘇原夫妻的動向,如果兩人中的一個外出,可以不加干預,而一齊出門則要予以制止,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都無例外。這種軟禁簡便而有效,不給蘇原夫妻的逃跑以可乘之機。在生活上,日本人還給予一定的照顧。他們居住的是一個單獨的院落,這是一幢被日軍徵用的民房,三間朝南,院子很大,院里有兩棵綴滿果實的杏樹,還有葡萄。蔥綠的青藤覆蓋著牆頭。屋裡的傢具也配備得齊全,大多是日軍軍用品。飲食自便,可到對門司令部大院的食堂打飯,也可從食堂領回糧食菜蔬油鹽醬醋自己做。蘇原夫妻不願和日本人接合,也吃不慣日本伙夫做出來的飯菜,沒特殊情況,都是自己做,這就又招致新的麻煩,翻譯官卜乃堂總是借口願吃牟青燒的飯,隔三岔五來吃一頓。對此,蘇原十分反感,儘管不好將他拒之門外,卻沒好臉子給他看。卜乃堂也不加理會,裝著什麼也沒看出來,他心裡自知,他來這裡,不是為吃一頓飯,更不是為了和蘇原套近乎,而是為了牟青。這一點年青也看出來了,覺得很彆扭,對卜乃堂的反感她和丈夫是相同的,她不願與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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