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抗日戰爭勝利半世紀祭

戰爭至一九四二年下半年始見到曙光。日軍在中途島、瓜島和索羅門群島連連失利;中國戰場,中國軍隊繼浙贛戰役大捷,緊接又取得第三次長沙會戰的勝利,斃敵五萬六千餘。這次大戰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首次大慘敗,致使日軍自開戰起一直保持的海陸空優勢宣告消失,從而轉入防禦。第二年年初,日軍又有數個師團在華南戰場被殲。日本內閣首相東條英機在國會驚呼:「局勢嚴重,需要吾人做最大之努力,本年可謂決戰之年。」然而語出不久,日軍又在鄂西、常德二戰場失敗,八萬餘兵員戰死。是年,美軍在新幾內亞、索羅門群島等地轉入反攻,步步逼近日本本土,海上交通被切斷,使南洋一帶近五十萬「南方軍」陷入孤立無援之境。為此,日軍大本營意識到在中國大陸打開一條與南方軍的通道刻不容緩,於是要求中國派遣軍抽調五個師團轉用於太平洋方面,支援南方軍;另以五個師團就地集結,作為日軍大本營總預備兵力。然而由於戰爭形勢的不斷變化,至年底,日軍扼守連接千島群島、小笠原、巽地和緬甸這一環形所謂「絕對國防圈」未取得成功,防線出現嚴重薄弱,於是又下令中國派遣軍自一九四四年春從華北、武漢、廣東分別開始進攻作戰,擊破國民黨中央軍,先行佔領黃河以南、京漢鐵路南段以及湘桂、粵漢兩鐵路沿線重要地區。這便是有名的被秘密稱為「一號作戰」的軍事方案。為確保其「一號作戰」的有效實施,日軍大本營決定,給中國派遣軍增加兵力,除可以重新使用預定調出的那五個師團外,又於一月至三月間下令新編十一個獨立步兵旅團。其中兩個旅團在日本本上編成,八個旅團在中國關內的滋陽、正定、汾陽、濟南、宜昌、南京、安慶、陽泉編成,另一個則在關外鐵嶺編成。日軍大本營命令。在日本本土編成的第八、第九旅團以及在鐵嶺編成的第十一旅團必須於四月底五月初抵達指定地點,並立即投入作戰行動。

四月中旬某天,由北野俊太郎率領的第十一旅團先遣隊從遼寧半島橫渡渤海。由於船隻原因,大部隊在海邊紮營候渡。按通常的原則,旅團司令應與大部隊一起行動,但北野少將行前對彼岸戰場形勢做了深入研究,認為先遣隊登岸後凶吉叵測,便執意隨先遣隊一起行動,以應付事變。

那是一個晴朗的白天,蔚藍的天空與蔚藍的海面在前方連成一片。季節已是春日,海風尚透著寒冷。被臨時徵用的「九州九」貨船在海面平穩航行,高懸桅端的太陽旗在風中呼啦啦飄揚。這是一個愜意的時刻,兵士們在甲板上各行其事,盡情歡娛,時而響起悠揚的歌調,時而又響起為比賽摔跤助威的吶喊;北野旅團長則與幾名軍官站在船舷射擊繞船飛翔的海鳥,迎著槍響,一隻只海鳥墜于波浪之間,然後衣物狀向船尾漂浮,直至消失於視線之外,而另一批飢餓的海鳥則不知死活地前撲後繼,於是又贏來新一輪槍響。這次軍事調動以一種海上旅遊的方式進行,無論對於最高長官還是普通士兵懼感到十分振奮,如同進入忘我境界。直至望見前方一抹黑色的地線,方意識到又逼近廝殺不已的戰場,心情頓時黯然。

先遣隊在一個叫龍口的碼頭登上陸地。曾考慮「九州九」是一條非武裝貨船,在有一個大隊日軍駐守的煙台上岸比較安全。但北野研究過的情報中特彆強調煙台至鐵路線間的萊陽、海陽一帶有民兵游擊隊布設的範圍遼闊的地雷區,不易通過,於是不得已改在龍口。按照預定計畫,先遣隊登陸後不在此等候,獨自向半島腹地深入,線路是經招遠、平度、昌邑直達濰縣,在濰縣等候大部隊的到來,然後乘上火車西行南下。從總體上說,這道寬闊的走廊屬日軍控制範圍,尚為安全。

部隊在龍口宿營,稍事休整,第二天一早出發西行。

渤海連接著兩塊地面,同時又連接著兩個季節:那邊冬的寒氣尚未褪盡,這邊田地里的麥子已接近黃熟,熱浪陣陣,老百姓光著膀子在地里幹活;北野的部下還穿著厚重的棉衣,撲身而來的燥熱與潮濕使人人感到不適,得病般頭暈、噁心、渾身乏力,步履艱難。如此捱過一日,第二天卻又是另一副光景:陰雲密布,不久大雨滂淪,兵士們棉衣濕透,負重如裹鐵甲,在雨水中蹣跚行走,狀如蒙人之舞蹈。爾後又雷電交加,聲色俱厲於天地之間,忽而如當頂降落,忽而又如從一方橫掃而過,驚人心魄。又捱過一日。再一天又換個晴日。雨後之日格外紅艷,懸在頭頂一個勁兒向下烤晒,地面蒸騰起一片黃濁霧氣,霧氣中散出一股熏人的惡臭,令人窒息,如同置身於一片無邊無際的墳場,北野的兵士倍受煎熬。偏偏禍不單行,許多人又染上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足疾,如同被哪樣毒蟲叮咬般紅腫,疼癢交加、行軍時苦不堪言。軍醫們加緊診治,卻因不明病因難以下藥,一籌莫展。北野本人倒平安無事,但作為肩負使命的最高長官,騎在馬上望著如螻蟻之動的隊伍,一腔怒火無從發泄,只將眉頭鎖緊。

這天天黑,隊伍在一座村子宿營。北野的司令部佔了村中的一座祠堂。祠堂有一個很大的院落,一株古柏挺立在院子正中,鬱鬱蔥蔥。這時晚霞已快褪盡,天空一片灰暗,成群的烏鴉在這灰暗中穿梭飛翔,發出「哇哇」的凄厲鳴叫。

開過晚飯,北野叫人傳來軍醫隊長高田中尉,又叫來翻譯官卜乃堂。這二人一起站在燈光下,反差甚大。高田軍醫三十四五模樣,身材適中,麵皮白凈,卜乃堂卻生得高高大大、濃眉大眼。一個似書生,一個似武夫。其實卜乃堂也念過大書,雖也是三十幾歲,經歷卻甚為複雜。

北野先問高田軍醫足疾是否還在繼續蔓延。

高田軍醫答說是。北野面呈怒色,叱斥說:「帝國軍人自應各盡本分,兵士打仗殺人,軍醫治病救人,天經地義,可你們對區區小疾卻束手無策,成何道理?」

高田軍醫無言以對。

北野又轉向卜乃堂說:「卜,你是中國人,難道就沒見識過這般害人疾病?」

卜乃堂搖搖頭,說:「中國有句話叫解鈴還須繫鈴人,在這方水土上患病,怕只有這方水土上的醫生才能醫治。」

北野似有領悟,說:「你的意思是找本地醫生給大日本軍人診治?」

卜乃堂點點頭說:「是。」

北野想了想,說:「卜你去找一個中國良民來。」

卜乃堂應聲走出祠堂,不一會兒帶著一個五十幾歲的村人進來。北野便開始盤問,卜乃堂在中間翻譯。」

北野問:「這村裡有醫生沒有?」

村人說:「沒有。」

北野又問:「四下的村莊里有醫生沒有?」

村人仍說:「沒有。」

北野勃然大怒,臉色極難看。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少尉軍官拔槍抵住村人的腦殼,一陣嘰里哇啦。

卜乃堂翻譯說:「皇軍不相信你的話,沒醫生難道你們得了病就等死不成?皇軍說你不是良民,故意與皇軍作對。他說你今天不講出個醫生的下落,就斃了你!」

那村人嚇得渾身顫抖,說:「離這兒八里的蘇家泊有一位老中醫,只是年歲大了,早就不出來看病了。」

北野問:「這是不是說謊?」

村人說:「全是實話。」

少尉這才收起槍,北野轉向高田軍醫和卜翻譯官下達命令:「立刻讓這人帶路趕往蘇家泊,將老中醫找到帶回。」

二人不敢怠慢,趕忙從軍中挑出一撥兒健壯兵士,匆匆鑽進黑沉沉的原野之中……

大約就在北野少將帶領部下登上「九州丸」那一時刻,蘇家泊老中醫蘇子熙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歸於黃泉。那個被北野審訊的村人並沒有說謊,蘇老中醫確已染恙多年,連本村人都極少見他那身著藍布長衫的瘦長身影。

大約也就在北野的軍隊在龍口登上了陸地的那刻,蘇老中醫的兒子蘇原帶著年輕的妻子回到蘇家泊。他回得遲了一步,探病變成了奔喪。蘇原是蘇老中醫唯一的兒子,在青島一所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做外科主治醫。

在蘇原回到家之前,他的幾個姐姐姐夫已先他從各處趕來。另外還有一些本家親朋幫忙張羅,喪事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蘇老中醫七十而終,也算是壽終正寢,是喜喪,因此整個殯喪過程沒有過濃的悲哀氣氛,如同大家齊心合力安排老人做一次離家遠行。蘇老中醫躺在靈床上,十分安詳,只等著兒子回來為他入殮。只因未看老父生時一眼,蘇原內心很是悲痛。蘇原的妻子牟青是城裡女子,不諳鄉俗,蘇原只能一樣樣教她,比如怎樣叩頭,怎樣啼哭,以及如何與各等輩份的親朋敘禮。牟青是聰慧女子,凡事一點即明,無庸贅述。只一天過去,一切均做得恰如其分,贏得婆婆和眾多親朋的滿意。按照蘇老中醫生前的囑咐:戰亂年月,喪事一切從簡,不請吹鼓手吹打,不請僧人做功德,靈柩在家不可超過三日。蘇老中醫在世時,家人未曾違背過他的意願,臨終之言更是遵照不悻。於是便在蘇原回家的第二日將老中醫安葬於蘇家塋地。也就是在這一晚,日軍軍醫高田和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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