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海的蘋果

有人說——人生是一場尋寶之旅。我不知道說這句話的是誰,也許是男,也許是女。其中寶物的定義是因人而異的,對拿破崙而言是榮耀,對史達林而言是權力,對屠殺了六百名處女並吸干她們鮮血的匈牙利「女吸血鬼」伊莉莎貝特·巴特利伯爵夫人而言是青春與美麗。

十幾歲的我曾經相信自己的潛力有無限大,但進入三十歲後終於了解自己的手掌有多大,適合什麼樣的寶物,我的手拿不起世界和宇宙。

說到我現在手上的東西,目前右手是昨天剛出版的周刊,右手是倒滿黑咖啡的馬克杯。走在日本的街頭,處處可見這十數年日益壯大的產業,但在國內的我是個居無定所的無業游民,連居民卡也搞不清在哪裡。因此我現在是寄宿在我大學學弟,也是工作上的夥伴泉田滿在日本品川車站附近用來做為地下基地的高級公寓。

「三陸海岸線日本的百慕達三角洲?財經界大享連同私人飛機下落不明」。

我看著這個顯然以幸災樂禍的心態寫出的標題輕啐一聲,並不是我正義感強烈,而是熟人的死訊成為滿足眾人好奇心的目標,實在令人相當不快。

報導內容敘述經營不動產和觀光事業的東方興發股份有限公司的老闆中城弘之,在一場私人雙引擎飛機事故中失蹤,經過兩星期仍然下落不明,目前已視同死亡。

天候穩定的五月,一架飛機不著痕迹地消失在太平洋上空,機上有中城弘之,兒媳牙子,秘書與駕駛員四人。他們從調布機場起飛,打算由上空巡視東方興發在三陸海岸計畫興建海洋遊樂園的工程預定地——經過兩星期到現在一直沒有返家。

海上保安廳花了十天搜索,最後以「事故原因不詳」收場,還舉行了一場形式上的葬禮。由於這個事件相當出名,連國外的電視也有報導,有一天我在曼穀日本料理店點了一盤涼麵後攤開桌上的報紙,赫然看見伯父的名字時簡直是晴天霹靂,於是我當天便搭上飛往日本的班機。

中城弘之是先父的哥哥。

伯父為人很好,只有一點,與其說是缺點,還不如說是怪癖來得恰當。他喜歡吃栗羊羹配鮮魚,再暢飲辛辣日本酒;如果不奉陪他還會不高興,所以我總是連哄帶騙安撫腸胃的抱怨,硬和伯父作陪。

我喜歡伯父勝過自己父親,而伯父也經常找我這個侄子聊天多過自己的親生兒子晃司。

「我的夢是純藍色的。」

伯父如此說道。純藍指的就是——海洋與天空。

伯父所擁有的十八棟飯店裡有十四棟在海岸,其它四棟分別位處十和田湖、野民湖、奧多摩湖、詢訪湖畔,全部蓋在有水的地方。

對伯父而言,將來在小笠原諸島蓋滿機場、飯店、遊艇碼頭、海洋博物館、別墅村等遊樂設施是他畢生追求的寶物。截至目前,八字已寫下一撇,但人一死就什麼都沒有了。

泉田慢吞吞地走進客廳,他比我早一星期回國,完全與此事無關,難得加國一趟的他看樣子已經充分享受日本佳肴和女人的了吧。

「學生,我看你差不多該出門了吧?你說過你那個晃司表哥最不喜歡別人遲到。」

別聽泉田好像滿口關西腔,他其實是千葉縣人。他身高比我矮五公分,體重卻比我重八公斤,個性與體格都給人一種圓滿隨和的印象,但自從十三年前我離開日本以來,他卻是我最值得信賴的夥伴,行動迅速敏捷,令人無法與他的外表聯想在一起。

「你伯父對你很好吧?」

「零用錢給的比我老爸還多。」

「啊,這可真是恩重如山啊。」

「講到我老爸,他在法院當書記,腦筋卻比壞掉的麵包還硬;除了往返於家里和學校外,還會到處玩耍的高中生,他都認定是不良少年。」

「學長,原來你就是僵硬的家庭教育模式中一個活生生的範本啊。」

泉田帶著些許嘲諷的語氣說道。

「學長,跟你伯父一起出事的兒媳婦,也就是晃司的妻子,你好像也跟她很熟吧?」

「是啊,我們高中時是同班同學。」

這句話雖不假,卻不代表全部的事實。但無庸置疑,當時的牙子的確是我夢想的一部份。

牙子的容貌十個人看過會有九個人承認她是美女,每逢校慶時她總是外校男生目光集中的焦點,更別說同校男生的關心了。她有著一頭及肩的自然卷長發,不同日本人的高挺鼻樑,以及優雅的身段。

幸運之神分別眷顧了我與伯父的兒子——大我一年的晃司,我與她是同班同學,而我表哥則是她戲劇社的學長,只不過晃司比較擅長走旁門左道罷了。

上大學後,牙子立志成為舞台演員,但論及專業程度卻總是缺少了些要件,於是她只好放棄這條路。最後在眾多追求者當中,選擇了一個幸運者。

牙子所選的不是我,而是晃司。

當我得知她的決定時,我覺得心臟頓時涼子半截,膝蓋以下的力氣明顯虛脫,但我還是裝腔做勢努力站穩。

並不是我自傲到以為她一定會看上我,只是和晃司比較起來,我相信我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結果證明從頭到尾全是我一個人的妄想,想不知道當時這份自信到底從何而來?現在想想只能自我嘲弄一番。

但當時年僅二十歲的我一直想卉清楚牙子為何不選擇我,即使聽了會後悔也總比不明不白來得好。「我現在並不是要強迫你改變心意,只希望你說出對我哪一點不滿。」

牙子嘆了一口氣。

「晴彥,我也曾經考慮過要選擇你,是真的,結果天秤並沒有倒向你。」

「所以說,我很想知道天秤不是倒向我而是晃司的原因。」

牙子看著我,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憐憫。

「你聽過死海的蘋果嗎?」

「沒有……」

「這是聖經里的故事,位於耶路撒冷的死海崖邊長著一株蘋果樹,聽說樹上的果實相當甜美;但當你正想咬下蘋果時,它立刻變成了堆砂,從指間散落而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說道,其實我早就明白了。她認為我這個人只是虛有其表罷了,當時的我的確會讓她產生這種看法。不是我愛說大話,我的身高夠,相貌敏銳,而運動也幾近萬能,如果當時跟現在一樣盛行情人節送禮的話,每年二月十四日我想也許我有必要攜帶一個裝得下巧克力山的紙袋。

另一方面,我的表哥晃司一看便知他是屬於那種埋頭苦幹,毫無生活樂趣的類型,以相貌做比較,說他是女王身份的僕人也不算過分。但是如果牙子看得出他的內在美,認為他是值得託付終身的伴侶,那我也只有認輸的份。

「再怎麼說,你表哥是大老闆的兒子,可見牙子也只是個夢想釣金龜婿的拜金女郎,你被她甩掉錯不在你。」

有些朋友如此安慰我,但是聽到他們那樣批評牙子,我的內心也好不到哪裡去。結果,我再也不上學,一離開日本就是好幾年,學校鐵定把我的學籍開除了吧,當然我是不會回去確認的。

那件事也過了十多年,我已經三十三歲了。

現在的我仍然是光棍一個,不過我並不喜歡別人說我是因為對牙子念念不忘,這個說法解釋起來比較好聽,但我想牙子不選擇我的原因才是我最大的心結……

東方興發股份有限公司的總公司位於千代田區九段南面朝靖國公路的高樓大廈,以此處為總指揮部,將全國十八個飯店、遊艇碼頭、高爾夫球場、遊樂場所、餐廳等各設施做最有效果營運與應用。

至少當伯父還健在時是這樣沒錯,但比起伯父,晃司的眼光就顯得短視許多;我懷疑他是否能守住這個以短小精悍一炮而紅的獨立王國東方興發的主權。

不過這是別人的事業,別人的財產,沒有我插嘴的餘地。

「我想見你們新任社長,已經事先預約了。」

櫃檯小姐與社長透過電話交換了簡單的問答,我很明白自己並不是個受歡迎的客人。

中城晃司在六樓的社長室里,除了壁上懸掛著兩幅無名畫家的油畫外,房間里全是殺風景的辦公機器,而從窗外望出支也僅見靖國神社的綠意,其他景色了無生趣。

房間的主人似乎也少了點可看性。完全看不出他是個年僅三十四歲便掌握了十億資產的青年實業家。我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正打算報告時,表哥反而先開口說道。

「不必再追究那件事了,你可以收手了。」

我繼續蹺著腿看著對方。

「哦,風向又改變了對吧,當初可是你先向我提出這件事的,就跟以前一樣。」

頓時晃司的臉孔彷彿穿過一道電流,從學生時代起,每次他一遇到問題就要我幫他解決,他剛剛也許是想起了過去種種的不快。

※※※

……昨夜我見了一個人,就在接受晃司的要求之後。

那人是名叫森本真一郎的學生,他是香腸族,而且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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