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磨鏡記 下闕(4)

孩子伴著噩夢在盛夏時節抵達。鍾潛只找到一個當地的接生婆,她不懂華語,方式也要粗野許多。春遲流了許多血。

鍾潛蹲在院子里燒香——這是他不久前專門去寺廟裡求來的,但因為受了潮,怎麼也點不燃。鍾潛卻不肯放棄,一次次,他雙手攏著香緩緩湊近火焰。眼淚簌簌滑落,那一刻,他真的以為春遲要死去了。

鍾潛著實驚異,自己內心竟有這樣狂熱的情感,他分辨得出,不是憐憫,不是敬重,比它們都要沉重和甜蜜一些。即便是在淙淙不告而別,他四處去尋找的時候,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一個失去性別的人卻彷彿觸碰到了兩個熾烈的烙字:愛情。彷彿得到了救贖,在女人的呻吟和哀叫聲中,鍾潛經歷了一次洗禮。但這美好的感覺稍縱即逝——她就要被帶走了嗎?

童年時他住在鄉下,與祖母相依為命,他們面水而居,祖母養了許多鴨子,他每天趕著鴨子到水邊玩上半日,日光照在水面,明晃晃,他靠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懨懨地睡過去。祖母來找他,她從不大聲喚他,非要一直走到他的耳朵根底下,才叫醒他。他喜歡祖母的聲音,像一塊糯軟的糕餅。後來父親欠了賭債,將他賣到城裡。那時他年紀尚幼,但與祖母道別的那一刻,他忽然悲哀地意識到,從此以後大概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果然沒有再見過她,連她的墳也沒有見到。被賣到城裡後,他在一家小酒館做小工,老闆娘待他很好,他就對她非常依戀——他是個容易動情的男孩子(凈身之前,他的身體里埋藏著洶湧的感情),後來老闆和老闆娘遭惡人暗算,雙雙被殺,小酒館被砸,他也被那些惡人擄去,後來被賣到了宮裡。那些人將他強行帶走的時候,他正跪在門邊擦拭老闆娘額頭上的血跡。他只是希望她能走得體面一些。剛進宮的那一陣子,他還常夢見美麗的老闆娘,坐在門檻上流血,他走過去,用手按住她額頭上的傷口,她嚶嚶地哭出聲音來,並且緊緊抱住了他的腿。進宮之後,他依戀的是一位貴人,他曾有一陣子在她的身邊當差。他喜歡看她坐在銅鏡前梳妝打扮,她將胭脂塗在手背上,一點點暈開,等到那團紅色慢慢暖了,熟透了,她就很快地將手背在腮頰上蹭兩下。明艷的紅色就飛上了她的臉龐,剛剛好。然而這位徐貴人身體虛弱,染了風寒,終於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她死去的時候已經瘦成一把骨頭,他將胭脂暈在手背上,等它暖了,才塗在她的顴骨上。那麼突兀的顴骨,紅色在上面站不住,落了下來。

後來他就了無牽掛,皇帝征派人員出海時,他也報了名,從此生活在海上。直到遇上淙淙,他才又看到了希望。淙淙離開後,他將依戀移到了春遲的身上。他已經明白自己有多麼脆弱,總是需要有個人讓他依靠著,他滿心惦念著,就會覺得很快樂。

現在,連春遲都要離開他了,他又將變成無根的浮萍。他一遍又一遍祈禱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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