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貝殼記 上闋(17)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離開,沿著春遲當年遠渡的線路,向著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駛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遠行,與當年的春遲相仿年齡。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興奮,我在每一片海水裡尋找春遲的氣息,在迎面開來的船上我彷彿看到了她。

二十二歲那年,春遲乘船離開了瀲灧島。船穿越印度洋,沿著大陸的最東端一直駛向渤海灣。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輕聲哭泣,有人看到她抱著小小的嬰兒唱馬來語的搖籃曲,她還興緻勃勃地摸出紙牌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裡總是溢滿星辰般的光芒,沒有人願意相信她是一個盲眼女孩。後來,她終於累了,躺在最後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晝夜地睡過去,路途中遇到暴風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長的旅行,長得彷彿將所有的記憶都如鹽粒般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干。

多年後,我第一次走入春遲的記憶,海螺般旋轉的地下宮殿。被幽禁在這裡的往事,她的,別人的,猶如飢餓的鬼魂,一聞到人的氣息,就全部撲擁過來。看似獰猙的面目之下,其實是一些落寞的無人問津的心靈。

有人說,記憶希望與人親近,它們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憶和憑弔都將為它們提供養料,滋育它們生長。如果記憶不幸與人分離,其中的水分就會一點點流失,直到最後,化作一些乾巴巴的粉末,消隕在空氣里。只有那些僥倖落在大海里的記憶,躲進貝殼深處,才免於被風乾。它們瑩潤、鮮活,卻因為與人隔絕而忍受著孤獨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殼穴里等待多久,才能再見天日,與人親近。

當這個瘦弱的女人用柔軟的手指打開貝殼呼喚記憶的時候,它們被驚醒了,循著女人的體溫飛過去,棲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節日那樣熱鬧,記憶是一支支點燃的火把,是齊聚在她周圍跳舞的小鬼。那麼灼亮的火焰,春遲被深深吸引。為此,她願意放棄自己的視覺,以表現對記憶的忠誠。

而現在,我坐在春遲的記憶里,等那些往事漫過來,將我掩埋。它們比蜂群還快,比火山更燙——大概是終於遇到一具嶄新的肉體的緣故。

我將它們一隻只收在袖子里。它們吸吮我,螞蟥一般。我平靜地坐著,等到血液相融,這些記憶就屬於我了。

沒有害怕,只是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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