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貝殼記 上闋(12)

夏天,熱鬧的蟬聲里交雜著的哭聲,她站在門外大聲呼喊我的名字,門口那棵槐樹震落下許多花瓣。待到我跑出去的時候,只看到她疲憊地倚靠在樹下,身上已被白花覆滿。

說,她爹爹連夜工作,染了風寒。這些年來,他身體一直不好,積勞成疾,這次的風寒終於沒能頂過去。

春遲不在。我跟著趕去她家,探望奄奄一息的鐘師傅。我忽然感到,鍾師傅很重要,他是一扇通向春遲的門,此刻正在慢慢關閉。我拚命地跑,而比我跑得更快,她的速度令人震撼,像一匹奔向太陽的九色鹿。她帶著我,逆著光芒,向那扇正在合攏的門跑過去。

當推開鍾師傅的房門,引我進去的時候,我小聲對她說:

「謝謝。」

說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望著她的眼睛,很真摯。

鍾師傅的房間極其簡樸,只有一張寬大的桌案,以及最裡面他睡著的那張榻。桌案上的油燈長明,燈下放著的是我熟悉的貝殼。

我走到床邊,俯下身子看著他。他看起來仍是那樣乾淨,疾病也無法令他變得渾濁。現在的他,只留懷念與感恩,很鬆弛,像就要化作雨露的雲。

鍾師傅睜開眼睛,看見來的人是我而不是春遲,多少有些失望。但那失望也只是一瞬,他用低啞的聲音歡喜地喚我:

「宵行,宵行。」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是非常有力的一握,也許是他所剩的全部力氣。

他對我說:「你要照顧好她。她一直很孤單,只有你。」

這本是一句尋常的叮囑,我應了他便是。但正因為我太想照顧好她,所以寧願使這將死的人不安寧也仍要說:「她不需要我。她一點也不需要我。」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她需要什麼。」鍾師傅說,他那略帶責備的語氣里充滿疼惜,「你想讓她需要你嗎?你願意為她去尋找她需要的東西嗎?」

不錯,我從不知道春遲需要什麼。她看起來什麼也不需要,她的一生好像已經結束了,如今留在世上的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軀殼。

「我願意。」我堅定地說。

「過來,我告訴你。」鍾師傅輕輕對我說。

我側坐在床邊,將耳朵附在他柔軟的下巴上。

「你可知春遲為何要收集貝殼,又拿那些貝殼做什麼?」

「是用它們占卜嗎?」我想起的話,問。

鍾師傅搖搖頭:

「不,不是的。春遲從來不想知道將來的事,她只是在意過去發生的事。」

「我不懂。」我的心跳得飛快——越來越靠近春遲的秘密了。

「春遲一直都在尋找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鍾師傅說。

「是……是什麼呢?」

「,你出去看看壽材店的師傅來了沒有,讓我和宵行哥哥說說話兒。」鍾師傅忽然對門口說。我才看見一直站在門外,探進半個頭來。

嘟嘟嘴,消失在門口。但我知道她沒有走遠。對春遲,她充滿好奇,決不會錯過聽故事的好機會。

況且是這樣曲折的一個故事。中間有幾次,鍾師傅忽然停頓下來,眉間放寬,我幾乎以為他死去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開口,繼續講他的故事。後半夜,他已經喘不過氣來,每句話都說得很費力。我讓他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像是睡著了,但驀地又會開口說一句。

一個人若要將對人間的一簇簇留戀都熄滅,是多麼難。

那一夜,我感到他的身體漸漸變冷,變僵硬,身後的駝背變得平直起來——我知道他終於將一切放下,從未有過這樣的舒展。黎明時我輕輕將他擺放在床上。在我帶上房門離開的時候,又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體像大火過後灰燼里的一截木頭。

我吞噬了他的故事,攜帶著新的意志繼續生長,不動聲色。

我走出門的時候, 在門外驚恐地看著我。現在,她是一個孤女了。可憐的孤女,只在最後一刻才被鍾師傅輕描淡寫地提起:「你把 帶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沒有別的親人了。」語氣彷彿是在交待一把門外的舊雨傘。

我點點頭。這是我們說到的唯一一句有關的話。雨傘就這樣很輕易地換了主人。

一定聽到了他的話,她再看到我的時候,眼神變得謙卑而恭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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