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隨它去吧

我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各種情景從眼前閃過,耳朵里也能聽見聲音,只不過不能有意識地把前後情節完整拼湊在一起,也沒什麼現實感,好像睡眼朦朧地看著一百米開外播放的黑白電影似的。

自然不是靈魂出殼,我卻切實地看到自己的身體被幾個男人抬起來。更奇怪的是,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磕破的額頭上在流血,雙眼緊閉的光景,越發的詭異。

接下來相當的時間裡,沒有現實感的影像都包圍著我上下左右搖搖晃晃。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左手腕上插著透明的細管,連接到點滴瓶和架子上。身下的床似乎並不是醫院常見的病床,而是豪華的桃花心木質地。

我用可以自由活動的右手摸摸額頭,所觸之處不是皮膚而是纖維,似乎包著繃帶。我盡量慢慢地抬起上半身,端詳身上睡衣的袖子和衣襟。

這不是我自己的睡衣——我自己是不會有看起來這麼高價華貴的絹質睡衣的。大概是我不省人事的時候誰給我穿上的吧,這麼一想,強烈的憤怒和不快立刻襲來。

我拔下點滴的針頭。一瞬間,皮膚表面浮現出小小的紅點,被我用舌頭舔掉了。這樣好像很任性很孩子氣似的,不過也無所謂了。

我光著腳踩到地毯,小心地在地板上站起來。疼痛在身體各處流竄著,不過遠不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也不礙著行動。

離床五步左右的距離有張圓桌,似乎也是桃花心木製的。我衣服口袋裡裝的東西都好好地擺在上面,錢包、駕照、手帕、紙巾,唯獨缺了一樣東西——

手機不見了。

我不是全部生活都離不了電話公司的那種人,平常使用的手機也只有非常簡單的功能,只有緊急聯絡的時候才用到。也就是說,現在我處在與外部聯繫徹底隔絕的境地——房間里也沒有電話機。

我站在鏡子前,看到額頭上包著的白繃帶,氣色不怎麼好,好像不是自己的臉一樣。我解開睡衣的扣子對鏡觀察,當然不是自戀,而是想起了可怕的都市傳說:在我睡著的期間,腎臟不會被切掉偷走了吧?

身上有些摔打的淤傷,不過沒有什麼刀口之類的。我放心了一點,緊接著又覺得這种放心本身就很不是味兒。

冷靜點,不能因此而急躁。

我重新環視室內。素雅的英式傢具,褐色的牆紙,雖然是西式房間,窗戶上卻沒有窗帘,嵌著日式隔扇,感覺像是大正時代的洋館房間。

隔扇拉開一條縫,正對著格外厚實的窗玻璃。窗外,青翠碧藍的色彩綿延不絕,隔扇再敞開一些,就可以透過玻璃眺望森林和天空。天氣很晴朗,卻沒有強烈的日光照進室內。如果此時是下午的話,這個房間大概是朝東或者朝北的吧。

正要把手搭上窗戶扶手的時候,背後傳來生硬的聲音。

我轉頭去看,幾個全身黑衣的男人闖入視野。門倏然敞開,三四個人一擁而入——時間掐算得正好,是房間里有監視錄像嗎?還是另有別的方法探知我的情形呢?

直覺促使我擺開架勢應戰,手臂肩膀後背的肌肉卻一齊發出無聲的痛叫,打消了我抵抗的念頭。不過這些男人雖然擺出威懾的態度,似乎沒有施展暴力的意圖。

越過他們剛勁的肩頭,可以看到一位年輕女子的臉。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子,這肯定錯不了。不知道為什麼,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擁有金褐色的頭髮,明亮的碧眼,容貌相當漂亮,身上乳白色的連衣裙順滑地勾勒出她優美的身體曲線,年紀二十五歲左右。

那女子開口了:

「你懂英語嗎?」

我把發聲功能切換成英語檔:

「懂一點吧……」

「那就好。」

「請盡量發音清楚一點。」

我雖是英語文學專業畢業的,可算不上什麼優等生。那位女子點點頭,金褐色的頭髮隨之飄動,接著開始向我解釋:

「你跟我開的車相『接觸』,倒下了。所以我趕緊把你帶到這裡,幸好你沒有大礙,真是太好了。」

她慶幸我沒有大礙,這可以理解。但關於「接觸」這件事,她好像並沒有向我道歉的意思。

「這裡是醫院?」

「不,是賓館。我母親包下的。」

「什麼賓館?」

「嗯,叫什麼來著……」

我觀察著她的表情,似乎沒有編謊的意思。與其說她真的不知道賓館名,更像是她對此一點都不關心不在乎。不能說她頭腦不好,我卻總感覺她的反應有一點微妙的遲鈍。

「你叫什麼名字?」

聽她一問,我答道:「准·一·郎……」

對她來說很難發音吧。我的名字又不合國際標準,駕照上也沒有羅馬字音,想必她也不認識漢字,至今為止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呢。

我額頭左側一瞬間感到尖銳的疼痛。傷口大概就在那個位置,痛覺開始慢慢復甦了。

「那你的名字呢?」

「阿特米西亞(Artemisia)·羅特里奇。」

楞了一瞬我突然反應過來:「這麼說,你的母親就是梅拉·羅特里奇,UFA的所有人?」

羅特里奇這個姓好像不常見,至少同一時期同在輕井澤包賓館的人物不會再有第二個了。

怪不得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親眼見過這位名叫阿特米西亞的女子的母親,就在幾小時前。母親跟女兒長得像也沒什麼稀奇,我眼前的這位就是大約四十年前的梅拉·羅特里奇呀。

「嗯,是呀。」

她回答得很簡短,沒什麼熱情,對母親的感情有什麼內情也說不定,不過現在總不是深入了解的時候。我用手拉起衣襟:

「那個,這身睡衣是……」

「很合適你呀。」

阿特米西亞露出笑容,「尺寸正合適,太好了。只是現成的而已。」

我想起涼子的話,「適合英式西裝的身材」,也算是我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吧。

「那,我的衣服呢?」

「弄髒了,送去洗了。」

「謝謝。」

這種情形有沒有必要道謝有點微妙,我就這麼說了也沒關係。畢竟雙方立場不平衡,我並不能確信得到最善的待遇。

「衣服無所謂。不過為什麼不送我到醫院,要到這裡來?」

「跟日本的醫院相比,這裡可靠多啦……」

「你這麼想的嗎?」

「莫沙醫生說的。」

「我又不認識這個人。」

可能從聲音里聽出了我的生氣和諷刺,那幾個男人聳聳了身體。一聲故意似的咳嗽把他們的陣列分成兩半。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那裡了,一個白衣老人出現在我面前。不,因為他的頭髮和刷子似的唇須都是灰白色的,第一感覺像是個老人,其實可能意外地年輕。他跟我差不多高,身材瘦削,動作敏捷。巧克力色的眼睛從銀邊眼鏡的深處盯著我,那眼神不像看人,而像觀察什麼實驗動物似的。

「我是醫學博士斯蒂夫·莫沙,羅特里奇家的主治醫生。」

他也不確認我是不是懂英語——不懂英語的人對他來說就不算人類吧。我以沉默應對,自稱莫沙博士的這個人不在乎我的態度,繼續說道:

「你這人還真結實。除了額頭碰破了縫了四針之外,只有輕度的腦震蕩和幾處跌打傷,連骨折都沒有。」

「莫沙醫生,別說了。」

阿特米西亞的聲音讓我有點意外。那並不是敬意和信賴的口氣,反而充滿了冷冷的厭惡感。

我確實是病人——與負傷無關,而是患有「犯罪調查症」的職業病的病人,因此觀察的目光一不小心就落在莫沙醫生臉上。一眼望去,他浮現陰笑的嘴唇格外顯眼,濃重的鮮紅簡直驚人,讓人忍不住懷疑他塗了口紅什麼的。從外表判斷別人不是好習慣,可我忍不住立刻對這位醫生起了種惡感。

「不不,阿特米西亞,要是這個東洋人有點見識的話,就應該把話說明白了。羅特里奇家雖然是豪富之家,可以不能隨便受人敲詐勒索。這人只能要求適當金額的和解費。我已經給他治療過了,連診費也不用花……」

「醫生,不用你操心,付錢的又不是你,是羅特里奇家。」

阿特米西亞的聲音更加冷峻,醫生卻沒有一點懼怕的樣子:

「阿特米西亞,你也是,自己開車要小心一點嘛。像那個奧伯利·維爾考克斯(Aubrey Wilcox),都是你結識那種臭小子,趁著事故……」

「醫生!」

阿特米西亞忍無可忍地喝道,而我心裡充滿了憤懣。

我的上司藥師寺涼子也經常無道駕駛,不知為何卻從沒造成過人身事故。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看起來比涼子和順一百倍,作為駕駛員卻比涼子危險多了。不過這世上本來就是危險重重啊。

莫沙博士鮮紅得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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