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光曲

在這一年即將結束之際侵襲東日本的冬季颱風接連持續了二日。冰冷的風雨就像是一隻濕透的灰色手掌,緊緊包覆住東京周邊地區來回撫摸,對於患有神經痛或關節炎的人們而言,這實在是相當難熬的一段日子。白川家的失業者和中輟生也因為這明暗寒冷的暴風雨,只能乖乖地待在家中。

「幸好事前囤積了一些食物,就算是關在家裡三天三夜也不必擔心吃的問題。」

小小的軍需司令官信心十足地抬頭挺胸。的確是不致有餓死之虞,然而大量買回來的食品都是為新年所準備的東西,一旦年底前就全部吃光光,到時候還不是得上商店街重新採購一番?話又說回來,懷抱著這些正月食品在年底前餓死的話,也只是為世界多提供一則笑話而已,還是豐盛地填飽肚子才是上策。

冬季颱風這種東西,周一郎和多夢其實一點都不厭惡。大體上來說。他們都挺喜歡這種天地變異的感覺,地震也好、火山爆發也好、颱風也好,對於遭遇橫禍的人們固然懷有同情,然而心裏面卻莫名地感到一股興奮。大地與氣候的激烈變動,經常被古代世界的人們擬人化,並奉為神祉祭祀敬仰。有地神、雷神、風神以及雨神。這種像古代人一樣對大自然所產生的感性,在白川家的舅舅和外甥女身上似乎特彆強烈。

尤其是這一回,周一郎的腦海中不禁回蕩著有點荒謬的想像。招來這場冬季颱風的,說不定就是弦月堂的那個老婦人,別說是風和雨,就算是看見那個老太婆把火星丟進平底鍋里加上奶油一起拌炒的光景,我也不會感到詫異的。想著想著,這天晚上,他的外甥女以奶油拌炒過後盛進盤子里的東西是海鮮香腸佐馬鈴薯和洋蔥。

結果,冬季颱風從十二月二十六日傍晚持續到二十七日半夜。打算回家過年的人們的行程不論陸、海、空都亂成了一團,電視新聞播放著攜家帶眷疲憊不堪的旅客畫面。不需返家過年的白川家這兩人並沒有這方面的煩惱,飯後漱口的時候還不忘看著新聞評論道,「哇,真是太糟糕了!」

這套「飯後以茶清洗口腔」的理論,不盡然是周一郎任意瞎掰出來的道理。過去阿富汗曾經做過一個關於口腔癌發生情況之調查研究。範圍選定在兩個有咀嚼煙草習慣的村莊。在日本,一般人大多認為煙草是用來吸的東西,但其實還有咀嚼用以及聞嗅用的煙草。調查結果發現,一個村莊擁有相當多的口腔癌患者和死者,但是另一個村莊卻幾乎找不到這樣的病例。感到不可思議的調查小組於是進一步詳細查證,這才發現,找不到病例的村莊居民都有嚼完煙草之後用綠茶漱口的習慣,茶真偉大,就是這樣。當然,白川家的成員早晚一定會仔細刷牙,不過平常用餐完後,以茶清洗口腔這樣就已經足夠,因為過度的刷牙並沒有其必要性。

說起來,在冬季颱風肆虐於窗外的夜裡,坐在紅色火焰熊熊燃燒的爐火前,埋首於西洋奇幻小說或偵探小說之中,絕對是最有意義的一種消磨時間的方法。白川家的會客室里有座壁爐,餐廳里也放置了一台美國制的石油暖爐。除此之外,客廳里雖然還有一座以石頭打造而成的壯麗暖爐,不過裡面並沒有燃燒用的柴火。在東京,把柴火丟進壁爐里燃燒取暖的這種奢華生活,只有極少數人才負擔得起。白川家的壁爐主要是講求造型,裡面其實安裝了一台大型電暖爐。磚塊砌成的煙囪,窄小得只容得下減肥成功的聖誕老公公勉強地通過,隨著風向變換,有時候還會灌入夾雜著雨水的風。若是硬要給它個讚美的話,大概只能形容為有特色吧。

二十七日晚,周一郎在客廳的地毯上擺著好幾個種類的字典,一邊查詢一邊尋找第二部小說的資料,多夢在旁邊看著書。那是一本以希臘式的多島海世界為舞台的外國奇幻小說,故事中對於一個沒有天分的巫師東奔西跑接受磨練的過程,描寫得非常有趣。周先生的資料調查告一段落的時候,多夢泡了些紅茶,讓大家小憩片刻。手上拿著茶杯,周一郎朝著多夢手上的書瞄了一眼。

「多夢正在看的故事裡面,一定有王子和公主吧?」

「沒有,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出現。」

「男生愛慕女生,女生幻想王子。唉,雖然是一種永遠不變的模式,至少去除掉睡美人情結也好。」

「那是什麼?」

「應該是格林童話吧,在女巫的詛咒之下手指頭被針刺到,於是便睡了好幾百年的公主故事。」

為了拯救睡著的美麗公主,王子非常努力,把女巫所下的黑魔法一一破解。惡龍、毒煙、荊棘林,甚至連火和水都向王子襲來。王子冒著生命危險和它們拚死奮戰,流血流汗地朝著公主的房間前進。王子歷盡艱難的時候,公主在哪兒呢?正在溫暖的被窩裡呼呼大睡呢。公主的眼睛一睜開,王子就在她的身邊了。女巫和惡龍全被王子擊退,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會傷害公主,就這樣,公主完全沒有付出半點辛勞和努力就得到了幸福。

「感覺好象是特地為公主安排的美好故事呢。她至少得在一旁擔心著王子的安危才對啊。怎麼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之後就什麼事情都解決了。」

誠如多夢所敘述的感想一樣,自己什麼都不做,只希望接受他人的付出而得到幸福的心理就叫做「睡美人情結」,這在女性的耳中聽起來,或許是相當刺耳的一個名詞吧。男人有男人的作法,持有「女人實在麻煩,與其醒著吵吵鬧鬧,還不如讓她安安靜靜地睡吧」的偏見,說不定這樣的感覺也濃縮在「睡美人」的故事裡面。

「那個公主睡著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做夢呢?」

自己的名字叫做「多夢」,因此多夢對於這一點頗感興趣。周先生的表情顯得有些意外,他並沒有以「是啊」之類的回答應付了事。

「說到夢這種東西呢……」

好辯的周先生,開始了他好辯之說明。

「根據最新的學說,所謂的夢,並不是人類深層意識之顯示,而是腦部本身所看到的東西。」

「這是什麼意思?」

「這麼說吧,腦部在睡眠的時候,會在內部將自然發生的信號加以組合,設法創作出一個具有整合性的故事,這就是夢。」

「果然還是搞不清楚。」

「是嗎?周先生也搞不太清楚。」

多夢笑了出來,周一郎也笑了。他們的笑聲,和強烈拍打著玻璃窗的風雨聲重疊在一起。重大變化無聲無息地發生,所有的景象驟然消失,視野被蒙上了一層黑幕。周一郎和多夢摸索著將紅茶的杯子放回托盤之上,接著又摸索著從客廳的五斗櫃抽屜里取出手電筒。他把手錶對著光源,確認時刻,目前是十一點鐘。

「真糟糕,停電了。」

「放心吧,周先生。看,我們有手電筒和蠟燭呀,還有火柴,電應該馬上就會來的。」

周一郎的不安並非針對停電本身。這場停電不知是否是人為所造成的,這個懷疑才是他不安的原因。真是的,一旦心中懷有不安,跟著就會產生無窮無盡的連鎖反應。手裡拿著手電筒,周一郎再次確認家中各處的門戶開關。風越來越強,電線呼嘯作響,樹木也發出低吼,雨滴猛烈地敲打著玻璃窗。至少現在似乎沒有人潛入家裡。

返回客廳的途中,周一郎尋找著能夠當成武器的物品。木製棍棒,暖爐的火鉗,廚房裡的菜刀和水果刀,空的啤酒瓶,把這些通通收集起來,周一郎頓時成了預謀殺人案集結兇器罪之准嫌犯。他把東西全部排放在暖爐前,多夢則在剛點燃的燭光之下捲起毛衣的袖子。

「好,儘管來吧。看我怎麼把你打得落荒而逃。」

從多夢的角度看來,周先生樂在其中的情緒似乎強過賊人來襲的憂慮。其實周先生並非對這樣的事態感到有趣,他只是不希望令多夢擔心,所以內心和外表略為產生了背離的情況。

「雨聲停止了耶,周先生。」

「嗯,魔法似乎已經消失了。」

「什麼魔法?誰的魔法?」

「某個人的。」

舅舅和外甥女交換這段對話的時候已經接近半夜,偷襲者仍然沒有出現。

大型的壁鍾指著灰姑娘應該回家的時間。十二月二十七日結束,十二月二十八日開始。停電狀況仍然在持續當中。急速放晴的夜空由於滿溢著月亮的光芒而顯得格外明亮。多夢拉開窗帘,接著又打開窗戶。寒氣的手掌撫上了少女的臉龐,新鮮空氣令長時間置身於暖氣房裡的肌膚感覺特別舒服。皎潔的月光把庭院覆上了一層藍銀色的薄紗。

多夢發出感嘆之聲。

「周先生,你看月亮多美呀,整個都是銀白色的!」

「嗯,果然非常美麗,魏朝武帝還曾經為它橫劍賦詩呢。」

周一郎的感想,與其說是廣博,不如以貫通古今來形容更為恰當。僅僅是率性單純地欣賞著風景,他也能夠自然而然地引經據典,出口成章,所謂魏朝武帝,也就是遺留下「月明星稀」之絕唱的曹操。的確,在這樣的晴夜之中,剛剛驅走暴風雨的月亮散發出晶瑩通透的強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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