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班主任》的回憶

在由羅德里克?麥克法誇爾與費正清主編的《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1966-1982)》卷中, 第613頁,由荷蘭烏得勒支大學比較文學教授杜維?福克馬執筆的《1976年和「傷痕文學」 的出現》一節里,他這樣說:「在新作家裡 ,劉心武是第一個批判性地觸及『文化大革命』的不良後果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說《班主任 》(1977年)引起了全國的注意。他涉及了『文化大革命』給作為其受害者的青年人正常生活 帶來的不良影響和綜合後果。」在第800頁,由加州大學東方語言學教授塞瑞爾?伯奇執筆 的《毛以後的時代》一節里,則說:「『傷痕文學』的第一次表露,也是實際上的宣言,應 推劉心武1977年11月發表的《班主任》。書中的那位中學教師,是個劉在後來的幾篇小說中 也寫到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和受人喜愛的人物。那位老師所講的故事本身並沒有什麼戲劇性, 但僅寥寥數筆就勾勒出幾個互成對照的青年形象。一個是『四人幫』時期遺留下來的失足者 ,那位老師不顧同事們的懷疑,為他恢複名譽。但這個失足者倒不成問題,問題出在那個團 支書思想受到蒙蔽,甚至比那個小搗蛋都不開竅,但她熱情很高,而且動不動就天真地把自 己看也沒看過的文學作品斥為淫穢讀物。相比之下第三個學生就是個被肯定的人物了,在整 個動亂期間,她的家庭環境保護了她的心靈健全,因為她家書櫥里還繼續放著托爾斯泰、歌 德、茅盾和羅廣斌的作品。」然後又說:「劉心武向來是正脫穎而出的一代青年作家雄辯的 代言人……」接著引用了我在1979年11月四次文代會上的一段發言,又說:「在運用短篇小 說的技巧上,劉心武進展很快。1979年6月他發表了《我愛每一片綠葉》,這篇故事成功地 將隱喻、戲劇性的事件和複雜的時間結構,全部融合進長留讀者心中的人物描寫里,描寫了 一個才華橫溢而又遭受迫害的怪癖者。故事中心意象是主人公藏在書桌中的一張女人的照片……劉心武將藏匿的照片這一象徵物,觸目驚心地暗喻為知識分子的『自留地』……在 中國這樣一個環境中,這真是一個可能引起爆炸的想法。」(譯文引自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 年10月第一版)引用這些「洋鬼子」的話,確實不是「崇洋媚外」,而只是為了簡便地說明以下幾個問題: (1)《班主任》這篇作品,產生於我對「文化大革命」的積存已久的腹誹,其中集中體現為 對「四人幫」文化專制主義的強烈不滿。

(2)這篇作品是「傷痕文學」中公開發表得最早的一篇。

(3)人們對這篇作品,以及整個「傷痕文學」的閱讀興趣,主要還不是出於文學性關注,而 是政治性,或者說是社會性關注使然。

(4)這樣的作品之所以能引起轟動,主要是因為帶頭講出了「人人心中有」,卻一時說不出 或說不清的真感受,也就是說,它是一篇承載民間變革性訴求的文章。

(5)這樣的作品首先是引起費正清、麥克法誇爾等西方「中國問題專家」――他們主要是研 究中國政治、社會、歷史――的注意,用來作為考察中國社會政治、社會發展變化的一種資 料,這當然與純文學方面的評價基本上是兩回事兒。

(6)就文學論文學,《班主任》的文本,特別是小說技巧,是粗糙而笨拙的。但到我寫《我 愛每一片綠葉》時,技巧上開始有進步,到1981年寫作中篇小說《立體交叉橋》時,才開始 有較自覺的文本意識。

《班主任》的構思成熟與開筆大約在1977年夏天。那時我是北京人民出版社(現北京出版社) 文藝編輯室的編輯。1961年至1976年是北京十三中的教師,從1974年起被「借調」離職寫作 ,1976年正式調到北京人民出版社當文藝編輯。《班主任》的素材當然來源於我在北京十三 中的生命體驗,但寫作它時我已不在中學。出版社為我提供了比中學開闊得多得多的政治與 社會視野,而且能更「近水樓台」地摸清當時文學復甦的可能性與徵兆,也就是說,可以更及時、有利地抓住命運給個體生命提供的機遇。

寫《班主任》時,作為文藝編輯室的編輯,我分工抓長篇小說,當時手裡比較成熟的稿子有 兩部,一部是前面提到的《雅克薩》,另一部是兩位農民作者合作的,寫農村修路的《大路 歌》。他們的稿子生活氣息濃烈,文字也活潑流暢。雖說1976年10月打倒了「四人幫」,但 1977年2月7日,當時的最高領導人通過「兩報一刊」的社論明確提出:「凡是毛主席做出的 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這「兩個凡是」決 定了還得強調以階級鬥爭為綱,當然也不能否定「文化大革命」。我們編輯部對稿子的取捨 ,也 就不能不以此為準繩,這可難為了我這個責編和兩位作者――我們必須使稿子里有階級敵人 搞破壞,還得歌頌「文化大革命」。可他們那裡修路,實在並沒有階級敵人搞破壞,於是我 出差到他們所在的農村,跟他們翻來覆去地編造階級敵人破壞的故事,可是怎麼也編不圓。 結果,這部書稿到頭來沒能出版。與《雅克薩》作者謝鯤的接觸,使我感到我們那一代人必 須抓緊做事(1977年我35歲,已不能算是很年輕了);編《大路歌》的失敗,使我產生出棄瞎 編、寫真實的求變革的想法。

1977年夏天我開始在家裡那十平方米的小屋裡,偷偷鋪開稿紙寫《班主任》,寫得很順利, 但寫完後,夜深人靜時自己一讀,心裡直打?鼓――?這不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嘛!這樣 的稿 子能公開拿出去嗎在發表欲的支配下,我終於鼓起勇氣。有一天下了班,我到離編輯部最 近的東單郵電局去投寄它,要把它投給《人民文學》雜誌。櫃檯里的女工作人員檢查了我大 信封里的東西,嚴肅地跟我指出,稿子里不能夾寄信函,否則一律按信函收費。我心理上本 來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冒險的事,她這樣「公事公辦」,毫不通融,令我氣悶,於是我就跟 她說不寄了。從東單郵局騎車到了中山公園,在比較僻靜的水榭,我坐在一角,想作 出最後決定:這稿子要不要投出去還是乾脆拉倒後來我取出《班主任》的稿子,細讀,竟 被自己所寫的文字感動,我決定,還是投出去吧,大不了發表不出來,還能把我怎麼樣呢 過了若干天,我到另一家郵電所寄出了它。

《班主任》小說稿在《人民文學》雜誌編輯部的具體處理過程,我自己並不十分清楚。我是 一個性格內向的人,不善公關交際,有人問我為什麼不把稿子直接送到《人民文學》編輯部 去其實從我當時居住的地方騎車過去只需十多分鐘,可是出於羞澀,我還是寧願花錢費時 通過郵局寄去。小說發表出來時已是12月(刊物脫期了)。我從報紙上看見目錄,自己騎車到 編輯部,沒好意思見編輯,直接到總務人員所在的大屋,拿現金買了十本,那屋裡的人當時 也不知道我是誰。出了編輯部,我趕緊騎車回家,展讀那油墨噴香的刊物,心裡很高興。不 過,那並不是我頭一回聞見自己文章印出的油墨香――我第一篇公開發表的文章是《談〈第 四十一〉》。我在「文化大革命」前發表過約七十篇小小說、散文、評論什麼的,大都非常 幼稚。1974年到1976年,為調離中學,我為當時恢複出版業務的機構提供合乎當時要求的文 稿,發表過若干短篇小說、一部兒童文學中篇作品、一部電影文學作品。這雖然都是些現在 提起令我臉紅的東西,但它們也可能使當時《人民文學》的編輯們多少對我有些印象,因而 能及時審閱我的稿子。我對《班主任》敝帚自珍,因為那畢竟是我第一篇根據自己的真實感 受,寫出自己真實認知的作品,我並因此成名,為世人所知。

《班主任》發表後,讀者反響強烈,看到這篇作品的人紛紛給我來信,尤其是當中央人民廣 播電台改編成廣播劇播出後,影響就更大了。北京一些來往密切的業餘作者,也都紛紛給予 鼓勵,我所任職的出版社的同人們也都為我高興。大家在一起,興高采烈地創辦了《十月》 (開頭還不叫刊物,叫叢書,實際就是大型文學刊物)。我趁熱打鐵,在《十月》創刊號上發 表了《愛情的位置》,電台也馬上就廣播了。我又在復刊不久的《中國青年》上發表了《醒 來吧,弟弟》,電台又予廣播。這些作品雖然「思想大於形象」,但也有讀者向我表示,他 們在閱讀中感受到一種審美愉悅。如有個工廠的工人,打聽到我家地址,找上門來,他手裡 拿著一本發表《班主任》的雜誌,遞給我看。他在那小說的很多文句下划了線、加了圈,他 說那些地方讓他感到很生動,比如小說里寫到工人下班後,夜晚聚到電線杆底下打撲克,他 就覺得那細節「像條活魚,看著過癮」。當時文學界一些影響很大的人物,像張光年不消說 了,正是他拍板發出了《班主任》這篇作品,此外像馮牧、陳荒煤、嚴文井、朱寨等, 都很快站出來支持。但反對的意見也頗強烈,有人寫匿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