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親放飛的手

在內心的感情上,我曾同母親有過短暫然而尖銳的衝突。

那是一直深埋在我心底的,單方面的痛怨。母親在世時,我從未向她吐露過。直到寫這篇文章前,我也未曾向其他最親近的人訴說過。

母親的磁場

1988年仲春,我曾應邀赴港,參加《大公報》創辦50周年的報慶活動。期間,我去拜訪了香港一位著名的命相家,我們是作為文友而交往的。他不但喜愛文學,而且也出版過文學論著,當然他的本職是算命、看風水。據說海內外若干政界、商界名流都找他看過相。他也給普通人看相,但要提前很久預約。我另一年過港去找他,他正在接待一對普通的夫婦,他們是來給兩歲的孩子看相的,而他們的預約,卻是在將近三年前——孩子母親剛剛懷孕不久時。

1988年那回,我們見面時,他不僅給我算了後半生的總走勢,還給我列出了流年命勢,近五年內不精確到月。至少到目前為止,他的預言,竟都一一應驗。這且不去說它,最讓我聽後心旌搖曳的,是他鄭重地說:「你這一生中,往往連你自己都意識不到,你是籠罩在你母親的強烈而又無形的影響之中,相對而言,你父親對你卻沒有多麼大的影響。」他這是在挪用弗洛伊德那「俄狄浦斯情結」(所謂「戀母弒父情結」)嗎?這位命相家朋友,他的命學資源,是中西合璧的,單告訴你,他說得最流利的語言,除了粵語,便是法語,其次是英語,書房裡堆滿了哲學書,包括外文的,你就可知他並非一般的「江湖術士」者流。因此他對我說這話,顯然也並不是簡單地套用弗洛伊德學說。他確是一語中的,我的心在顫抖中大聲地應和著:是的。也許我並不那麼情願,但每當我在生活的關口,要作出重要的抉擇時,母親的「磁場」,便強烈地作用於我,令我情不自禁地邁出步去。

母親的愛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直生活在母親身邊,但也僅是「到此為止」。我讀張潔在她母親去世後,以全身心書寫的那本《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產生出一種類似嫉妒與悵惘的心情。不管有多少艱難困苦,不管相互間愛極也能生怨,她們總算是相依為命,濡沫終老,一個去了,另一個在這人世上,用整整一厚本書,為她立下一座豐碑。去者地下有知,該是怎樣地欣悅!

而我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時,因為還有父親,有兄姊,他們都很疼愛我,所以,我在渾噩中,往往就並未特別注重享受母愛,「最疼我」的也許確是母親,可是我卻並無那一個「最」字橫亘心中。

1942年,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歲月,母親在四川成都育嬰堂街生下了我。當時父親在重慶,因為日寇飛機經常轟炸重慶,所以母親生下我不久,便依父親來信所囑,帶著我兄姊們回到偏僻的老家——安岳縣——「去逃難」,直到抗戰勝利,父親才把母親和我們接回重慶生活。

霧都重慶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形成了一個模糊而浪漫的剪影。我童年和少年時代記憶真切而深刻的,是北京的生活。從1950年到1959年,我8歲到17歲。那時父親在北京的—個國家機關工作,他去農村參加了一年土改,後來又常出差,再後來他不大出差,但除了星期天和節假日,他都是早出晚歸,並且我的哥哥姐姐們或本來就已在外地,或也陸續地離家獨立生活,家裡,平時就我和母親兩人。

回憶那十年的生活,母親在物質上和精神上對我的哺育,都是非同尋常的。

物質上,母親自己極不重視穿著,對我亦然,反正有得穿,不至於太糟糕,冬天不至於凍著也就行了。用的,如傢具,跟領導們比,實在是太粗陋。但在吃上,那可就非同小可了,母親做得一手極地道的四川菜,且不說她能獨自做出一桌宴席,令父親的朋友們——都是些見過大世面、吃過高級宴席的人——交口稱譽,就是她平日不停歇地輪番製作的四川臘腸、臘肉、滷肉、泡菜、水豆豉、賴湯元、肉粽子、皮蛋、鹹蛋、醪糟、肉鬆、白斬雞、樟茶鴨、扣肉、米粉肉……等「常備菜」,那色、香、味也是無可挑剔,絕對引人垂涎三尺的。而我在那十年里,天天所吃的,都是母親製作的這類美味佳肴。母親總是讓我「嘿起吃」(四川話,意即放開胃吃個夠)。父親單位遠,中午不能回來吃,晚上也並不都回來吃,所以平時母親簡直就是為我一個人在廚房裡外不憚煩地製作美味。有了解我家這一情況的人,老早就對我發出過警告:「你將來離開了家,看你怎麼吃得慣啊!」但我那時懵懵懂懂,並不曾去設想過「將來」。生活也許能就那麼延續下去吧?「媽!我想吃豆瓣魚!想喝臘肉豆瓣酸菜湯!」於是,我坐到晚餐桌前,便必然會有這兩樣「也不過是家常菜」的美味……那時我恍惚覺得這在我屬於天經地義。附帶說一句,與此相對應的,是母親幾乎不給我買糖果之類的零食,我自己要錢買零食,她也是很捨不得給的。偶爾看見我吃果丹皮、紅果條、關東糖……之類的零食,她雖不至於沒收,卻總是要數落我一頓。母親堅信,一個人只要吃好三頓正經飯,便可健康長壽,並且那話里話外,似乎還傳遞著這樣的信念:人只有吃「正經飯」才行得正,吃零嘴意味著道德開始滑落——當然很多年後,我才能將所意會到的,整理為這樣的文句。母親在「飼養」我飯食上如此,令鄰居們吃驚,被一致地指認為是對我的「嬌慣」和「溺愛」。但跟著還有令鄰居們吃驚的事。那時我們住在北京東城一條衚衕的機關大院里,我家廚房裡飄出的氣味,以及母親經常在廚房外晾曬自製臘腸,等等形跡,固然很容易引起人們注意,而各家的郵件,特別是所訂的報刊,都需要從傳達室過,如果成為一個郵件大戶,當然就更難逃脫人們的關注與議論。令鄰居們大為驚訝的是,所訂報刊最多的,是我家——如果那都是我父親訂的,當然也不稀奇,但我父親其實只訂了一份《人民日報》,其餘的竟都是我訂的。上小學和初中時,是《兒童時代》、《少年文藝》、《連環畫報》、《新少年報》、《中學生》、《知識就是力量》……上高中時,則是《文藝學習》、《人民文學》、《文藝報》、《新觀察》、《譯文》、《大眾電影》、《戲劇報》……乃至於《收穫》與《讀書》。那樣多的報刊,是要花很大一筆錢的,就有鄰居大媽不解地問我母親:「你怎麼那麼捨得一個幺兒子花這麼多錢啊!你看你,自己穿得這麼破舊,家裡連套沙發椅也不置!」母親回答得很坦然:「他喜歡啊!這個愛好,盡著他吧!」其實鄰居們還只注意到了訂閱報刊上的投資,他們哪裡知道,母親在供應我買課外讀物上的投資,還有我上高中後,看電影和話劇上的投資,更是一個驚人的數字。從1955年到1959年,我大約沒放過當時任何一部進口的譯製片,還有在南池子中蘇友協禮堂對外賣票放映的蘇聯原版片(像《雁南飛》、《第四十一》就都是在那裡看到的)。又由於我家離首都劇場不遠,所以我那時幾乎把北京人藝所演出的每個劇目都看了。為什麼我要把這方面的投資都算在母親身上?因為我家的錢雖都來自父親所掙的工資(他當時是行政12級,工資額算高的),可是錢卻都由母親支配。父親忙於他的工作,並且他有他的一個世界,他簡直不怎麼過問我的事。母親全權操辦我的一切事宜。因此,如果母親不在我的文藝愛好上,如同飯菜上那樣「縱容」與「溺愛」,我當年豈能汲取到那麼多(當然也頗雜蕪)的文化滋養呢?

就在母親那樣的養育下,我身體很快地早熟,並且我的心態也很快膨脹起來——我愛好文學,但我並不覺得自己只是個「文學青年」,只應嘗試著給報刊的「新苗」一類欄目投習作,我便儼然以成年作者自居、煞有介事地胡亂給一些很高檔的報刊寄起稿件來。不消說,理所當然地有了一大堆退稿,但竟終於在1958年,我16歲上高二時,在《讀書》雜誌上發表出了我的第一篇文章——《談〈第四十一〉》。

在我來說,那當然是很重要的一樁事。在我母親來說呢?「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難道她不欣喜若狂嗎?

不,母親或許也歡喜,但那歡喜的程度,似乎並沒有超過看到我在學校里得到一個好分數一類的常事。

母親1988年病逝於成都。她遺下一摞日記,1958年是單獨的、厚厚的一本,幾乎每天沒有間斷,裡面充滿許多我家的瑣事細節。我找來找去,我的文章第一回印成鉛字這樁在我來說是「天大的一事」,她硬是隻字未提。

我的母親是個平凡之極的母親,但她那平凡中又蘊含著許多耐人尋味之處。

她對我的那份愛,我在很久之後,都並不能真正悟透。

別樣的愛

1959年,我在高考時失利。後來證實,那並非是我沒有考好,而是另有緣故,那裡面包括一個頗為複雜的故事,這裡且不去說。我被北京師範專科學校所錄取,勉勉強強地去報了到。

我感到「不幸中的萬幸」是,這所學校就在市內,因此我覺得還可以大體上保持和上高中差不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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