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亂氣流

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身上的戰甲,像是彩虹般地輝耀著。雲層快速地散開,朝陽的光彩開始投射在地面上。大約在奧布拉希特將軍這位堪稱耶魯迪騎士之楷模的人物,被同國人用劍擊斃的同時,馬法爾黑羊公國的繼承人,終於再次見到了皇帝。當利德宛迎面而來的時候,卡爾曼也親自躍下馬來,親手將跪在地上拜見皇帝的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給扶起來。卡爾曼滿懷真摯之情地告訴眼前這兩個人說:

「你們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身為皇帝,要報恩可也得具體些。利德宛,待你正式成為黑羊國公之日,朕就從舊茲魯納格拉的土地當中畫出五州,加入你黑羊公國的領土內。」

利德宛之所以豁出自己的性命,來完成全軍後衛的重任,主要目的當然不是為了要獲得皇帝的恩賞。但是在皇帝有賞賜的時候,本來就應該要滿心感激地接受,如此才是人臣之道,況且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以及黑羊公國全體士兵的英勇表現,確實也當得起皇帝的恩賞。當精悍無比的馬法爾軍遭遇重大挫傷,陷入幾近於解體的苦境時,惟一能夠維持軍隊之組織與機能的,就只有黑羊公國軍而已。如果沒有黑羊軍的存在,耶魯迪王國的九柱將軍拉薩爾,此刻已經絢爛地達成了他個人的野心。一想到這裡,卡爾曼對於拉薩爾的憎惡,又重新加熱而開始燃燒起來:

「拉薩爾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當初無論如何,都應該要先取他的狗命才是,哪怕會讓人譏諷為暴行也不應有所顧慮!」

「臣下的一名知己霍爾第曾經說。時代的劇毒足以叫人迷醉,現在總算能夠理解一些了。」

利德宛並不是故意要賣弄什麼警世名言。但是在利德宛的周邊,聽見這句話會感覺刺耳的人或許並不在少數。由於野心與慾望的緣故,終致迷失、或者從不自我反省的人,在這個世上比比皆是。如果這些人的勢力得以擴展,世上的紊亂也就隨之產生。

「也就是說,這世上的混亂,完全是由我卡爾曼所引起的是嗎?不,我不是指你在譴責我……」

「臣下絕無此意。陛下領導時代,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任誰都不能否定的。」

「哼哼、或許後世的人,將把這個時代稱之為卡爾曼時代,哈!這樣的空想倒也是挺有趣的。」

卡爾曼笑著說道,不過他此時的笑容,其實是有些勉強的。毋庸置疑地,他確實是中了時代的劇毒,如果沒有遭劇毒侵蝕的話,他甚至連皇帝的地位都得不到。儘管在當時他心中懷有極度強烈的公憤與私恨,但是弒殺父親而篡奪地位的行為,絕不是任何循常軌行事的人所能夠做得出來的。為了彌補人性上的罪孽,卡爾曼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偉大、賢明的君主。自并吞茲魯納格拉王國以來,他取得了空前的版圖,減免百姓的租稅負擔,不論在國內國外,他身為一個年輕英主的聲譽幾乎已經可以確立了。但是,一旦他作為一個皇帝的功業受損的話,他那不為人知的重大罪行就再也無法有立足點。由於中了耶魯迪軍的奸計,而導致全軍潰滅的卡爾曼,此時是好不容易才讓他精神的均衡狀態,勉強維持在危險的斷崖邊緣的。

利德宛一面將視線投注在卡爾曼的臉上,一面反覆思索著日前與霍爾第之間的談話。霍爾第是這樣說的。

「……所謂的和平,是在所有人都極度自我剋制的狀況下才能夠維持的。如果認為自己比別人優秀,擁有更多、更好的才能,應該要得到更好的境遇,只要一有這種想法,自己的慾望就變得比和平更重要了。」

「我不知道你還是一個哲學家呢!」

利德宛試著用開玩笑把這個話題岔開,但是聲音之中卻透露著苦澀。而當時與利德宛並騎在一起的安潔莉娜公主,也默默無語地把她那紫水晶色的眼眸朝向正前方。霍爾第所說的話,不僅讓利德宛聽著覺得難受,也深深地刺痛了安潔莉娜公主的心。

這時浮現在安潔利娜公主與利德宛心底的,是同樣的一張臉,是金鴉國公蒙契爾那張纖弱蒼白的臉。那白皙的皮膚上出現龜裂,像一隻來自遙遠東洋的陶器,轉眼間突然破裂成細細的碎片。而出現在這碎片底下的,是一條小小的龍,像是剛從蛋裡面孵化出來似地,全身呈黯淡的灰褐色,看起來並不怎麼起眼。但是這條小龍的身體每隔一瞬間就膨脹許多,顏色也愈來愈鮮紅耀眼。當整個胸腔擴張到極點之後,終於爆炸、碎裂了。飛舞的火焰從身體內部灼燒著他們的瞳孔。

龍的名字叫做野心。一個多麼苦澀的認知。雖然安潔莉娜公主與利德宛並沒有彼此言明,但是他們了解蒙契爾所懷藏的野心,這或許是一種感應吧。潛伏在蒙契爾心中的那條龍,逐年逐月地成長茁壯,但是伴隨在成長過程中的窒息,卻常令他痛苦地喘不過氣來,幾乎要把這表面上的平穩與融洽給打破。馬法爾如今遭逢內憂、外患,完全陷入一片混亂與無秩序的困境中,正是讓蒙契爾體內的龍更加巨大的最良好環境。

儘管心中有如此的憂慮,但是五月七日到八日這兩天,皇帝的軍隊仍得以順利地行軍。卡爾曼和利德宛,以及安潔莉娜公主,當然無法透視千萬里外的情勢,自然也無從得知馬法爾帝國內外所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獨臂將軍奧布拉希特的死,失去一隻手臂之後的拉薩爾仍緊追不捨,皇后亞德爾荷朵遭軟禁,以及金鴉國公蒙契爾已迅速通過舊茲魯納格拉,此時正朝著帝都奧諾古爾進軍當中。雖然這大大小小的風雲,正逐漸朝奧諾古爾匯聚中,但是憑人類所擁有的智慧,自然無法掌握全盤的情況。即便是蒙契爾,也無從得知奧布拉希特已經死亡的消息。

皇帝卡爾曼,與負責護衛他的黑羊公國軍,已經穿過了無數的森林,越過綿延不斷的原野,通過了不計其數的村莊。一般來說,如果軍隊本身是由皇帝所親自率領的話,應該要威武地展示其壯盛顯赫的軍容,但是在許多條件和顧慮的限制之下,皇帝軍在此時並無法展現其應有雄風。因為眼前的首要之急,是擺脫在背後窮追不捨的耶魯迪軍,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帝都奧諾古爾城。至於其他的政略、戰略,都是往後的課題了。

黑羊公國的繼承人利德宛,仍然擔任軍隊的最後衛,以防備敵軍發動急襲。為了得知耶魯迪軍的動靜,利德宛甚至單槍匹馬地接近敵方前鋒作偵查。在他人看來,如此的舉動真是膽大到極點,但是對利德宛來說,他無論如何必須要完成最後衛的責任,並且為己方的困境尋求一條解決的途徑。

「真應該要找個適當的地點把軍隊埋伏起來,讓那些耶魯迪人嘗嘗我們馬法爾軍的厲害!」

安潔莉娜公主的心中固然是有些許遺憾,不過並不是非常深刻,因為即使在戰鬥中贏得些許勝利,對整體的局面也沒有多大影響。而她也深切地了解,眼前雖然要急迫地趕回帝都,但是路線上仍要採取迂迴路徑才是最上策。因為皇帝卡爾曼的健在,才是壓倒耶魯迪與烏魯喀爾兩國最強有力的武器。說起來雖然是有些諷刺,不過利德宛和安潔莉娜公主如果在此時,對耶魯迪軍魯莽地發動攻擊的話,應該可以反過來獲得相當程度的勝利。因為拉薩爾將軍此時正負傷且發著燒,全憑著一股執著的力量,在馬上指揮大軍。

不過利德宛倒是受到一陣魯莽的奇襲。五月八日這天晚上,趕回帝都的路程也已經走了大半,利德宛單槍四馬,偵查過耶魯迪軍的動靜之後,正在返回本軍陣營的路上,恰巧路旁有一家小酒館,利德宛便停下來讓馬兒休息,他自己也順便喝杯葡萄酒。店裡面的掌柜是個老婦人,她殷勤地問著利德宛,劍看起來好重啊,要不要放下來休息一會兒,利德宛不疑有他,便點了點頭,把劍放下來交給這名老婦人。當葡萄酒瓶子和酒杯送過來之後,利德宛發現酒瓶已經開封,而且裡面的酒也只剩下一半,於是便要求老婦人換一瓶新的酒。就在這老婦人不知怎地老在那裡磨跚的時候,門外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一群男人跳下馬來。門一打開,這群身上沒有裹戰甲,但手中卻握著劍的男人便粗暴地闖了進來。利德宛立刻感到迎面襲來的殺氣,於是慢慢地站起身來,這時只聽見這九個男人當中,有一個似乎是主導立場的男人低聲地笑道。

「你這個老太婆,不是叫你拿瓶新的酒出來嗎,怎麼這麼小氣啊!」

這人便是黑羊公國當中,也算是相當有權力的騎士——積加。

「積加,你這是幹什麼?」

利德宛這是多此一問,因為積加的兩眼之中,正透露著完全已經逸出常軌的異樣光芒,這個光芒已經比任何有聲的回答更清楚且充份地說明了眼前的一切。那老婦人原來是想讓利德宛喝下攙有毒藥的酒。利德宛此時不禁想起了霍爾第所說過的話:「時代的劇毒足以叫人迷醉」。這句話對積加此時的模樣作了最好的詮釋。時代的劇毒已經迷醉了積加的心志,就像酒精教人扯下表皮,露出真正的本性。明白了這一點,利德宛此時所應該作的,當然就是用劍來保護自己。但是方才替利德宛保管劍的那名老婦人,此刻像是被無形的惡魔用手給推倒似地,正從另一個窗口跳了出去,拚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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