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激流

卡爾曼大公在半夜裡被自己的叫聲給驚醒了。

這位年輕精悍的皇位繼承候選人,從罩著簾幕的床上半坐起來,指尖不愉悅地捏起身上被冷涼的汗水所濡濕的睡衣。對於生者他並不感到害怕,此時將他從睡夢中驚醒的,是那些被他送上西天的死者陰影。

「有誰在嗎?」

「是的,在。」

應年輕大公的呼聲進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官。這個今年十八歲的姑娘是下級的貴族,名叫艾菲米雅。去年夏天才進宮,頗受卡爾曼的恩寵。不過,卡爾曼經年大多在宮廷外上陣出戰,而且本身也不具有迷戀女性的性質,所以甚至也不常將女性留置在身邊。不過這個謹慎客氣,而且心思細密周到的女孩倒是讓卡爾曼很是中意。

「你聽到些什麼嗎?艾菲米雅。」

「沒有,沒聽到什麼特別有意義的話。」

「是嗎?抱歉吵醒你了,請拿杯水給我。」

「拿酒來好嗎?」

「不,水就可以了。」

艾菲米雅走開之後,卡爾曼再一次感覺到夜氣的寒冷,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現在都已經是四月底了,怎麼天氣還這麼冷呢?卡爾曼今天從負責民政與農政的宮廷書記官報告中,得知一個可怕的消息。

「今年可能會發生百年以來的冷害與饑荒。無論如何切勿怠忽荒政的防範,謹此懇請。」

書記官若無其事又顯得淡然的報告,反而讓卡爾曼的心更感到寒冷。再也沒有什麼比饑荒這兩個字更讓為政者恐慌的了。就算失去了法律上、或者公務上的資格,除了卡爾曼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背負起這個責任,並且尋求對策。儘管如此,為什麼,這樣的天災會在此時降臨馬法爾帝國呢?

「難道天神發怒了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引發天神憤怒的理由是卡爾曼再清楚不過的了。那應該就是弒殺父親,並且還唆使他人弒殺主君的大惡人竟敢覬覦著至尊的王位。

三月三十一日的夜晚,龍牙國公嚴多雷遭到殺害。犯人正是嚴多雷的麾下最勇猛、最負盛名的德拉鞏遜將軍。德拉鞏遜經由拉庫斯塔將軍接獲卡爾曼的指示,做出弒殺主君的行為。而促使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的誘餌,正是龍牙國公的地位。

三十五歲的德拉鞏遜有著巨大而且均勻剛強的健壯體格,力大無比,人人稱之為剛力無雙。他正要採取弒殺行動的時候,被他的哥哥夏姆艾爾知道了。身為國公嚴多雷身旁重臣的夏姆艾爾得知之後,他又驚愕、又憤怒,對弟弟的無謀加以痛責。

「德拉鞏遜,你的腦子還正常嗎?你知不知道自己正想做的是什麼事呀!」

德拉鞏遜的哥哥完全是箇舊式的忠義之人。對他來說,對歷代的主君龍牙公家做出不逆的事情連想像都覺得可憎,是絕對不容許的。他以為德拉鞏遜是被惡魔,或者惡靈之類的壞東西給纏身了。

「醒醒吧!德拉鞏遜,回到正道來吧。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你要趕快徹底革心,對國公閣下竭盡忠誠啊!」

德拉鞏遜一直低著頭傾聽哥哥的教誨,這時卻突然抬起頭來,眼裡布滿了紅色的血光,夏姆艾爾不禁為之噤聲。德拉鞏遜將他的大劍從劍鞘中拔出,一語不發地刺向夏姆艾爾的左胸,一劍貫穿到他的背部。

「你……德拉鞏遜……你……」

夏姆艾爾的聲音在半途轉變成尖銳的喘息聲,不過僅僅一瞬間就斷絕了。哥哥的身體倒地了,德拉鞏遜踩過他的屍體,走向龍牙國公嚴多雷的卧房。衛兵們個個臉色發青,踉蹌地往後退縮。因為他們非常了解德拉鞏遜這個人的勇猛狠勁。當這個身穿胄甲的人型猛獸斜睨著他們的時候,士兵們畏縮地無法移動,讓這個弒殺者毫不受阻礙地通過他們的防守線。

龍牙國公嚴多雷昔日的敏銳已經不再,他那硬直的頭腦,此時正一味地思考著如何打倒卡爾曼大公。當他見到德拉鞏遜的巨大身軀踏進寢室的時候,很不高興地斥責對方,你來做什麼?不過當對方回答:

「我前來將皇室的敵人做個一刀兩斷,國公閣下。」

「哦,是么?可就仰仗你了!」

嚴多雷一味地認為敵人永遠是敵人,而家臣永遠是家臣,他張開口大聲地笑著。對他來說,所謂皇室的敵人所指的就是卡爾曼大公,乃至於蒙契爾國公這幫人。就這麼樣笑著、笑著,他永遠地失去了他的頭。

龍牙國公嚴多雷已經被武將德拉鞏遜給殺害了。這個消息從龍牙公國的公邸發布出來之後,立刻席捲了整個帝都。銀狼國公柯斯德亞覺悟到自己處境的危險,已經不再前往皇宮而潛居在公邸中,以防範城市戰的發生。

「這倒是很快就有了效果。儘管如此,雖然是我自己所唆使的事情,不過回味起來倒不令人舒暢。」

正當卡爾曼這麼想著的時候,德拉鞏遜以一種前來報告「功勛」的姿態出現了,並且還帶著與事後回想完全無關的表情。而他所帶來的禮物,自然就是嚴多雷國公的首級。卡爾曼立刻讓他把首級收回,然後給了他一個提議,那就是龍牙公國的家臣和民眾對於弒殺主上的德拉鞏遜可能不會服從,故是否改賜予他其他的領地。

但是德拉鞏遜不肯答應。

「這麼一來則有違大公閣下的承諾。龍牙公國是我生長的土地,我之所以承擔弒兄、弒君的罪名,完全是因為大公閣下允諾我將可成為龍牙公國的主君。其他的土地恕臣難以接受。無論如何,懇請主上切勿食言。」

德拉鞏遜傲慢的態度已經從這些話里充份表現出來,但是卡爾曼也了解到自己確實曾經承諾過,怎麼說道理都是屬於德拉鞏遜的。

「好,我明白了,你說的沒錯。總之你先以國公的身份入主龍牙公國的公邸,他日再見機轉任國公職務吧!」

「感謝閣下隆恩!」

德拉鞏遜膝蓋著地行了一個跪拜禮,卡爾曼轉身走開了。拉庫斯塔、亞森、貝多奇夫、渥達、伊利亞修等諸位將軍也跟隨其後。

或許,卡爾曼應該於當場再多停留片刻。或許這麼一來,他就可以確認當德拉鞏遜抬起頭以後,是什麼樣的表情在支配著他的臉部;或許就可以看出德拉鞏遜的臉上,是如何地寫滿了對於權力的強烈渴望,以及對既成的權威與秩序企圖要加以破壞,然後與以獨佔的衝動。

那就好像是一個惡魔被解開封印以後的表情。而動手去解開這封印的,不是別人,正是卡爾曼。這一天晚上,六大選帝公當中又死了兩名,活著的只剩下三個人。至於活著的三個人能夠活到什麼時候呢?感覺上彷彿與實際季節的交替背道而馳,或許正倒退回冬季也說不定。

黑羊國公斯吐爾薩的死並沒有像嚴多雷的死引起那麼樣的軒然大波。一則是因為前國公阿爾摩修儘管已經失明,不過倒也依然健在,而且前國公的人望要比死去的斯吐爾薩更來得高,另外根據金鴉公國安潔莉娜公主所做的證言,斯吐爾薩謀殺眾多詩人、畫家、音樂家等藝術家,而且將屍體加以遺棄的事實已經得到證實,所以斯吐爾薩的死最後不了了之,並沒有受到追究。如果斯吐爾薩所推舉的皇帝候選人是魯謝特的話,那麼魯謝特的祖父亞波斯特爾侯爵或許會故意引起騷動也說不定,不過其實並非如此,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斯吐爾薩的死感到惋惜。

這個亞波斯特爾侯爵再怎麼說也是皇室的姻親,而且是宮廷貴族的重鎮。不過論及他的固有武力,就算連傭兵也算進去,充其量也不過八百人左右,一旦帝國全土大亂而一分為二,整個的主導權怎麼也不可能為他所掌握。況且,要與帝國第一的驍將卡爾曼大公爭奪政權的話,無論如何都需要借重選帝公們的武力。如今這可以借重的武力已經因為龍牙國公嚴多雷的死而缺了一角,他根本沒有閑暇為反對派斯吐爾薩的橫死而竊竊自喜。儘管他知道嚴多雷的死是因為卡爾曼大公所造成的,不過暫時也沒有提出反彈的辦法。

此外,更發生了一件叫這個亞波斯特爾侯爵驚慌失措的事情。有一天,臉色蒼白的亞波斯特爾侯爵踉踉蹌蹌地來到愛謝蓓特大公妃的面前。

「父親,您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德,德拉鞏遜……德拉鞏遜……」

「那個怪物怎麼啦?」

愛謝蓓特皺著她細細的眉毛。亞波斯特爾侯爵向她要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乾之後,終於擠出了乾癟的聲音。

「提出了結婚的要求。」

「……咦?」

「他前來提出和你結婚的要求,那個男人,想要娶你為妻哪!」

女兒聽了之後,臉色蒼白的程度不下於父親。截至目前為止,她所有的人生都是在這宮廷以及宮廷的周遭渡過的,像德拉鞏遜這樣的男子,根本就不被她當作人看待,甚且不過是個渾身發出盔甲、皮革、與汗水的臭味,會說人話的猛獸。如今這樣的猛獸,竟然來向她求婚!

愛謝蓓特一時暈厥昏倒了,整個皇宮頓時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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