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原始森林與摩天大樓

時序正值晚秋與初冬交接的時節。十一月中旬,一架載有三十名旅客的雙引擎直升機正由北海道千歲機場起飛,往東飛抵目的地只需三十五分鐘。目前正由西向東經過夕張山脈上空。

相馬邦生在座位上叉著雙手,目光掃視整個機艙。鄰座的女兒葉月正以手肘抵在窗緣向外眺望。窗外景色雖然遼闊,但一眼望去儘是綿延不斷、只有單調起伏的森林。

「各位旅客,本客機不久即將抵達『烏拉爾』休閑都市,但飛機並不直接降落,所以先請各位在空中鳥瞰這座全日本第一個終年開放的山嶽休閑都市,並由我負責在此帶領各位逐個參觀。」

一個極度流暢的女聲在機內響起,座位上的乘客紛紛將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景象。「哇……真了不起、了不起」的讚歎聲從眾人的嘴巴溜出,然後再傳進眾人的耳朵里。

這個可以稱之為奇景的建築的確相當壯觀。以針樅為主的針葉原始林填滿了直升機窗口的視野,只見六幢摩天大樓高高聳立在正中央。

「這六棟大樓每一棟皆有四十層,高一三六公尺,上半部是出租套房,下半部則是國際會議中心以及餐廳與展示櫥窗。」

這位人稱GC——微笑攻關的女性口若懸河地連稿子也不看,想必是在日復一日地重複介紹下練就了倒背如流的功夫,其實她的工作說穿了不過是導遊兼空姐罷了。無論是那種行業都不可能一步登天,她的語言、聲音與呼吸能配合得如此完美,恐怕連一流的播音員也要自嘆弗如吧。

「在本客機的左前方,聳立在北方的是標高一三〇九公尺的烏拉爾山,休閑都市位於山麓地帶,範圍遍及標高六百至八百公尺的高原,日本的休閑勝地雖然多得不勝枚舉,但這確是全日本第一座休閑都市。」

「哇,真了不起,向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根本想不出這種創意,手筆果然就是不一樣,東堂複合企業果然不同凡響。」

一個粗啞的嗓子正高聲讚歎著。那是來自一個在高級西裝裡頭配上一件純紫色襯衫的中年男子。他的顴骨很高,下顎有稜有角,還有一對扇子耳。

「這座山嶽休閑都市在過去十年間已經投注了兩千五百億圓的資金,今後的五年里還將陸續釋放一千億圓。」

此外GC小姐還滔滔不絕地附加了一些地理資訊,像是:從北海道中南部的千歲機場搭乘特急列車到這裡大概需要一小時又二十分鐘等等。

這個村鎮約有六百平方公里以上,比東京二十三個行政區還來的大。大部分的地面籠罩在鎮樅森林中,人口僅有二千人。烏拉爾休閑市位於本村的東南一帶,佔地六十六平方公里,可以涵蓋東京山手線內側所囊括的範圍。

「換算成坪數的話約有二千萬坪,可以興建四十萬戶每棟佔地五十坪的住宅,如果蓋在東京近郊,估計會有十五兆到二十兆圓的收入耶。」

剛才的中男子拉高嗓門,有意誇示自己的數學能力。而那位GC小姐只是報以職業性的笑容,然後繼續面無表情地介紹這座舉世聞名、終年開放的山嶽休閑都市的各項設施。

其中包括了美國著名高爾夫選手所設計的十八洞高爾夫球場;由堪稱舉世無雙的義大利迷宮設計師親自指導的長寬三百公尺的巨大迷宮;夏季是水上滑水場,冬季則是天然溜冰場的人工湖泊;附設天文台的「星星博物館」;以賞鳥與採集昆蟲活動為主的「森林科學館」;場地面積廣達二二〇萬平方公尺的第一滑雪場;分售別墅區;出租住屋區;森林浴步道;大名鼎鼎的建築師所設計的露天舞台;大量收藏並展出的高麗陶瓷與廿世紀俄國葷畫的美術館。

「的確了不起。」

邦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聽到對方釋出幾千億圓資本的時候,他不由得泛起一絲窮人的酸葡萄心理,但是在原始森林當中興建起一座全年無休型的山嶽休閑都市確實需要有不尋常的財力、行動力與規劃能力。

不過說到十一月,怎麼樣都是青黃不接的時期。雪是下了,但還無法從事滑雪活動;天氣也嫌太冷不適合旅遊,而且必須顧慮到還沒進入冬眠的熊經常在山區出沒的危險性;何況在東川關西一帶的人千里迢迢跑來北海道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淡季時,即使打出住房折扣優惠的號召,宣傳力還是有限;至於全年無休的娛樂場,更不得不重視淡季的存在。

於是「文化藝術策略」就因應出爐。除了邀請海內外知名的文化人士與藝術家前來舉辦演講與表演外,還搭配著熱氣球大會、十項鐵人運動大會、滑翔翼競賽等活動吸引觀光客。夏天的避暑觀光客與冬天的滑雪觀光客往往不請自來,但是春秋兩季就必須想辦法靠舉辦活動來招攬遊客。

相馬邦生之所以會被邀請到這座休閑都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今年三十三歲,職業是小說家。如果真要形容他的書的話,也許有人會說出:「銷售量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一類的句子。他的寫作範疇以科幻題材為主,偶爾也涉獵冒險小說與懸疑小說。

且不論邦生是否真有文人氣質,但當他正經八百的帶起眼鏡時還真有那麼一回事。

他這次特地系了一條領帶,但他決定在抵達目的地之後立刻換上高領套頭毛衣,因為他在家裡向來只穿件襯衫度日,而且實在也沒有必要全副武裝去迎接十一月的北海道。

在搭上直升機之後,邦生注意到一對父女。他們的座位在邦生的對面,中間只隔了一條走道,因此他不時投以觀察的視線。

那位父親大概六十歲左右,外表看起來比實際歲數年輕,但頭髮、眉毛卻白如霜雪。邦生在觀察別人時也擺脫不了「以貌取人」的習慣。他推測對方如果不是學者就是藝術家,因為他沒有一般世俗的精明幹練。他直接推著輪椅登機,入座之後就閉起雙眼,靠在椅背上化為一動也不動的雕像。

老實說,隨侍在一旁的年輕女孩比較惹人注意。她留著一頭烏黑的及肩長發,白皙的肌膚讓人不禁聯想起高級的日本紙,而那像是經過造物主精心排列得清秀臉龐實在令人印象深刻。舉止上雖然穩重,但似乎還不到擁有選舉權的年紀。五官看來與他的父親並不像,所以應該是像母親吧。

邦生之所以認定他們是父女並不需任何竅門,因為他聽到這個女孩朝著男人喊:「爸爸。」於是,三流作家的想像力就開始天馬行空地運轉了起來。女孩是在男人四十歲左右時出生的,看起來備受寵愛,應該是獨生女吧?她有姊妹嗎?如果有應該也是個氣質高雅的美女吧?不不、也許她是姊妹中最漂亮的一個,所以引起其他姊妹們的埋怨;如果她是繼室的小孩,還可能在父親不注意時遭到虐待……

邦生猛一回神,看見剛剛在腦海里被他大做文章的對象正在瞄著自己,頓時面紅耳赤,因為是他先大咧咧地盯著別人看的,於是他輕聲地說了一聲「抱歉」,並行了一個注目禮。當對方報以微笑與善意的眼神時,原本以為會遭白眼對待的邦生這才鬆了一口氣。

GC小姐的說明仍然持續著,她就像一台急著要把記憶體內所有情報一併輸出才願意休息的機器一般,但似乎也引不起眾人的感激。好在大量情報也終有消耗殆盡的時候,這是全機旅客心中的一塊大石總算可以落地了。

「各位旅客辛苦了,本機即將降落在烏拉爾消閑都市的機場,請各位盡情享受七天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生活。」

原始森林與摩天大廈由視野下方不斷逼近,逐漸下降的直升機最後降落在一片綠地上。打開機門,冷空氣一古腦兒湧進來,使得原本在暖房裡放鬆的皮膚頓時緊繃了起來。

邦生之所以接受這次的邀請是因為目前的時間比實際需要來的多,手邊的錢比想像中來得少。原本邦生並不在此行之列,受邀的是前輩作家泉田隆之,最後才輾轉因他代理。

今年五十歲的全田,在十五年前即已奠定了實力派作家的地位。他是邦生的大學學長,但實際上隔了十幾屆,根本不可能在學校碰頭;而人第一次見面是在某出版社的派對上。

「我記得兩位曾經就讀同一所大學那就乾脆趁機敘敘舊吧。」

其實也是經由幫忙引見的編輯這麼一說才知道這段背景的。灌了不少黃湯的泉田面對一個年輕氣盛的小夥子一時談興大發。

「老實說,截稿日是個壓力增幅器,編輯全是一群沒有尾巴的惡魔,當你沒有賣點時,不但沒有退休金也不能辦理失業保險,平時熬夜趕稿也沒有加班費,甚至連續假日還得窩在工作室,千辛萬苦寫出來的作品,還得接受一群文學底子不好的讀者批評。」

邦生無言以對,只好不停地點頭稱時,最後泉田自嘲地向他耳語道:「不過啊,小說家這行對我來說有一種難以割捨的魅力。」

「那是什麼呢?」

「自己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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