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回 飛狐歸天

古老的城市,古老的街道。

這條街是用青石板鋪成的,狹窄而傾斜。

前面有輛驢車,車上堆滿了雞籠,籠子里裝滿了雞,顯然是從城外送雞進城來賣的。

趕車的是個老頭子,餵雞的是個老太婆,兩個人頭髮都白了。

老太婆蹲在驢車上餵雞,連腰都直不起來,老頭子坐在前面趕車,連鞭子都揚不起。

每個城市裡都有人吃雞,天天都有人吃雞。

既然有人吃雞,就有人賣雞,這本是很平常的事。

這老頭子和老太婆看來更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但葉開追的好像就是他們。

看見他們在前面,葉開打馬更急。

老頭子回頭看了他一眼,一雙昏花的老眼裡,突然發出了光。

老太婆忽然提起個雞籠,吆喝一聲,把籠子里的雞全都倒出來。

大大小小的十幾隻,有的飛,有的叫,有的跳,路旁的野狗也沖了出來,又叫又跳。

雞飛狗跳,街上又亂成了一團。

拉車的馬又驚嘶著人立而起,等到葉開再打馬衝過去時,前面的驢車已經轉過街角。

葉開冷笑,突然躍起,掠上屋脊。

他已下了決心,絕不讓那老頭子溜走。

他為什麼一定要追他們?

他們為什麼要逃?

驢車還在跑,雞還在叫,車,卜的人卻已不見了。

這是條很窄的橫巷,稍微大一點的車子,根本就走不進來。

巷子里居然連一個人都沒有,兩旁的門都關著,院子里也沒有人。

那老頭子和老太婆怎麼會忽然不見了?

他們躲進了哪個院子里?

葉開並沒有一家家去找,他還是去追那輛沒有人的驢車。

穿過橫巷,有個斜坡。

驢車雖然沒有人駕馭,居然還是轉了個彎,才沿著斜坡衝下去。

葉開突然一掠四丈,凌空翻身,落下來時,正好落在驢子背上。

過了斜坡,驢車就慢了下來。

葉開還是四平八穩的坐在上面,忽然笑了笑,道:「我本來認不出你的,只可惜你來的時候太巧。」

他是在跟誰說話?

車上沒有別的人,只有雞和驢子,一個正常的人,是絕不會跟驢子說話的。

但是他居然又接著說了下去:「你們進城的時候,正是最亂的時候,我本來也不會看見你們,可惜那時我恰巧站在竹竿上。那時進城來的人,也不止你們兩個,本來我就算看見你們,也絕不會疑心,可惜你們的樣子卻跟別的人都不一樣。」

他說到這裡,驢車下面忽然有人嘆了口氣,道:「我們的樣子有哪點跟別人不一樣?」

葉開又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一點也不知道。」

驢子下面的人道:「我覺得我們的樣子連一點特別的地方都沒有。」

葉開微笑道:「也就因為你們的樣子連一點特別的地方都沒有,所以才特別。」

這句話非但驢車下面的人聽不懂,除了他自己外,能聽懂的人只怕還不多。

所以他又解釋著道:「因為那時候別人的樣子都很特別……」

那時每個人都很吃驚,很緊張,很興奮,就算剛進城來的,也不禁要瞪大了眼睛,吃驚的去看葉開和那巨人。

可是這老頭子和老太婆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葉開道:「你們連看都不看一眼,只因為你們早就知道那地方會發生那件事,只因為那件事根本就是你們安排的,好掩護你們進城。」

驢車下又沒有聲音了。

葉開也不再開口,趕著驢子,慢慢的往前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下面的人才冷笑著道:「我看錯了你,我想不到你竟是這麼樣一個人。」

葉開道:「我是怎麼樣個人?」

「是個該死的人。」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驢子突然驚嘶,跳了起來,葉開也跟著跳了起來。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兩個人從驢車下竄出,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兩個人的身法都極快,赫然正是那兩個腰都直不起來的老頭子和老太婆。

葉開追的是老頭子。

老頭子輕功本極高,本來也未必能追得上的。

但是現在他身手卻像是有些不便,顯然受了很重的傷。

難道他就是傷在葛病傘下的孤峰?

葉開並沒有用他的刀。

不到萬不得已時,他絕不用他的刀,他的刀並不是用來殺人的。

可是他的人本身就像是一柄刀。

飛刀!

三個起落後,他已追上了這老頭子,再凌空一翻,已擋住了這老頭子的去路。

老頭子還想撲上去,身子卻突然一陣抽縮,就像是突然有條看不見的鞭子,重重的抽在他身上。

他的臉是經過易容改扮的,當然絕不會有任何錶情。

可是他眼睛裡卻充滿了痛苦,憤怒和怨毒,正刀鋒般盯著葉開。

這次葉開居然沒有笑。

他也許想笑的,卻笑不出口,因為他已認出了這個人。

「若不是你受了傷,我本來追不上你的。」他嘆息著道:「你的輕功,果然是天下無雙的輕功。」

老頭子握緊雙拳,道:「你已認出了我?」

葉開點點頭,黯然道:「莫忘記我們本來是朋友,老朋友。」

老頭子冷笑道:「我沒有你這種朋友。」

他還想用力握起拳,抱起胸,只可惜他的人已萎縮。

就連他眼睛的光芒都已消失。

現在這雙眼睛就算還像是一把刀,也已是把生了銹的刀。

葉開道:「你的傷很重。」

老人咬緊牙,不開口。

葉開嘆道:「你既然受了重傷,就不該泡在熱水裡的。」

他果然已認出了這個人。

——除了「飛狐」楊天外,還有誰的輕功能令葉開佩服。

——一個人若想隱藏自己的傷勢,還有什麼地方能比水盆里更好?

葉開道:「可是江湖中的人,無論誰都難免受傷的,這並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你為什麼要瞞我?」

楊天道:「因為……」

他沒有說下去。

這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法子解釋?根本沒法子說下去?

葉開道:「你要瞞著我,只因為你算準我一定已知道孤峰受了傷,你要瞞著我,只因為你就是魔教中的『布達拉天王』。」

楊天的身子在顫抖,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這是不是因為他自己也知道這件事是否認不了的?

葉開長長嘆息,道:「你的聰明我也一直都很佩服,所以我實在想不通,像你這麼樣一個人,為什麼要入魔教?」

楊天終於發出了聲音。

——種無論什麼人都沒法子形容的笑聲。

他「咯咯」的笑著,聲音越來越大,可是他的人卻越來越小。

他竟真的在萎縮。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已真的變成了個老人。

突然笑聲斷絕。

他倒了下去。

陽光依舊輝煌,可是葉開已感覺不到它的溫暖。

楊天當然更感覺不到。

他是帶著笑而死的,一個人臨死時還能笑,並不是件容易事。

可是他本來並沒有理由笑。

一個人的秘密若被揭穿,無論他是死是活,都一定笑不出。

他為什麼要笑?為什麼能笑?

葉開的手冰冷。額卜卻在流著汗,冷汗。

他聽得出楊天的笑聲中,彷彿帶著種很奇怪的譏誚之意。

但他卻猜不出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無論那是什麼意思,現在都已變得沒有意義,人死之後,他擁有的一切就都已隨著生命消失。

死人惟一能帶走的,只有一樣事。

秘密——

楊天是不是也帶走了什麼秘密?

——死人有時候也能說話的,只不過說話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是不是還能將這秘密說出來。

活人用口說話,死人用什麼說話呢。

用他的傷口。

傷口已潰爛,流出來的血都是烏黑的,可是傷口並不大。

葉開若不是親眼看見,實在很難相信這針孔般大的一點傷口,就能要了「飛狐」楊天的命。

風冷如刀,卻沒有聲音。

殺人的刀,豈非也總是沒有聲音的。

葉開聽見的聲音,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來的人是誰。

來的是剛才從另一方向逃走的老太婆。

現在她身上穿的,當然已不是那套緊身的黑緞子小棉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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