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黃天盪

廣闊的黃河,正從子溫的眼前流過。

黃濁的水流高高低低地咆哮著向東奔流而去,其水勢之強,就像是豪雨,不,用「水平的瀑布」來形容才更貼切。用手掬起一把河水,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其中有一半幾乎都是泥沙。黃河的水從遙遠的西天而來,強大的水流每每運走大量的土沙,然後在河口堆積成萬里平野,每年平野不斷地擴張,黃河的河口也因此不斷地向東延伸。

宋紹興二十六年,金正隆元年(西元一一五六年)春二月,子溫站在黃河的南岸,大約往西走一天就能到達開封,那兒正是三十年前的宋都。

今日的黃河雖然是從山東半島的北方流入渤海灣中,然而,黃河下流的河道一向不安定,所以,在子溫的時代,黃河的河道就是從山東半島之南流入黃海的,以河口的距離來說,大約向南移動了八百里(約四百四十公里)。

這個結果是人為因素造成的。宋建炎二年(西元一一二八年)十一月,利用黃河怒濤阻止金兵的南下,這是大臣杜充所提出的最後手段。就是在淄陽城附近破壞黃河的堤防,在金軍之前築起了一道濁流之壁。

黃河的水流以轟天般的響聲從東北向一轉成為東南向,暫時阻擋了金兵,也讓許多人因此能逃到長江以南。當然,這並不是長久之計,金兵還是在十數日之後渡過了黃河。

「真希望讓你爹也看一看!」梁紅玉望著滔滔大河發出嘆息。身為子溫之母、韓世忠之未亡人的她,跟著兒子一路從杭州臨安府出發,現在也同樣站在黃河岸上。

一個成年人帶著老母一同旅行,這在「百善孝為先」的中國社會是很平常的,像《水滸傳》就曾記載王進帶著母親避難的故事。然而,從外人眼中看來一定會覺得奇怪。因為這老母的步伐輕盈,而背負著行李的兒子卻反而拄著拐杖落於其後。

當母親宣布也要前往金國時,子溫的弟弟們自是排了命的反對,沒想到梁紅玉卻以堅決的口吻說:

「你們這些人難道想違逆把你們扶養長大的母親嗎?」

聽了這句話,子溫的弟弟們也只有惶恐地說:

「大哥!母親就麻煩你照顧了!」

而子溫也只得接受。

「你們認為我需要人照顧嗎?看看我的身體狀況這麼好!」

「孩兒們知道!家中就交給我們,請您不用擔心!大哥,你們一定要平安歸來啊!」

子溫受命潛入金國這個任務自然不能張揚,所以,他是以看顧重病的老母為名休職。不過,梁紅玉的身體十分康健,這點倒十分令人欣慰。

在這個時代,黃河以北是由金佔領;長江以南則由宋保有,問題就出在黃河和長江之間。在這裡有條淮河自西向東流,大致上,黃河以前、淮河以北之地被稱為「河南」;而長江之北、淮河以南則稱為「江北」或「淮南」。淮河這條線,即成了來與金相接的最前線。

最初,金也是避開與來的直接對決,而留下了如以前齊、楚一般的優巴國家為緩衝地帶,因為他們並沒有自信可以直接統治多數的漢族。後來,當他們有了政治能力的信心時,就廢去了齊楚,而將河南一帶列入金的直接統治之下。

也就是說,目前子溫和梁紅玉已經潛入了金的領土之中了!

在得到皇上的密令後,子溫又從虞允文那裡知道了詳盡的潛人目的:

「其實不為別的,就是靖康帝的事情……」

靖康帝就是高宗的兄長,也就是那不幸的欽宗。欽宗是他死後的謚號,在這一年(紹興二十五年),他還活著,一般是以靖康帝來稱呼,這是他即位時的年號。

欽宗目前的境遇如何?可能的話,希望能夠助其一臂之力,這是皇上(高宗)的用意,至少虞允文是這麼說的。高宗並非見死不救的冷酷之人,他雖然知道兄長遭拘役的苦痛,但之前有秦檜在,什麼也做不得。如果公然向金相詢的話,也許還會成為外交上的問題,因此才希望子溫前去調查。

聽到子溫提起這件事時,梁紅玉就提出了要同行的打算。

韓世忠還是一名默默無聞的抗金義勇軍時,就受了欽宗的接見,他至死都對欽宗溫和的為人念念不忘。對梁紅玉來說,她自然是希望能夠見到欽宗,而後再向丈夫的英靈報告哩!

「娘不說話時,就像個貴婦人,但是只要一開口卻又頑固得很!」

「是!是!娘老了,會聽孩子的話的,娘會盡量不招搖,你可不要把娘給丟棄了!」

梁紅玉嘴裡雖這麼說,但子溫還是不能信任她,如果她真會乖乖聽話,那就應該待在西湖邊等待孩兒歸來才是。形式上,她是跟著孩子潛人金國的;實際上,她卻是由孩兒替她背負行李,勇敢地闖入金國的勇者。子溫認為,她並不是要向丈夫的英靈報告和欽宗相見之事,而是根本上她就愛好冒險。

子溫從小就是聽著宋金兩國戰士的故事長大的,他的母親梁紅玉總是將這些故事說得活靈活現。

「金國的四太子雖然是我們的敵人,但卻是個英雄,只是還說不上是天下第一就是了!」

在梁紅玉心目中,天下第一的男兒當然是韓世忠,第二名是岳飛,第三才是四太子宗弼。對這位曾是京口第一的名妓來說,為何一名不善言辭的魯男子會比那些大官更能吸引她呢?應是梁紅玉本就喜歡誠實而樸質的男人吧!「這男人未免太過無聊,怎麼不選擇更風趣體面的男人呢?這樣才能過更有趣的一生呀!」同僚的妓女們這麼規勸她。但是梁紅玉依然是選擇與這個男人共度充滿亂濤的一生……

就這樣,韓世忠夫婦在建炎四年(四元一一三○年)建立了他們最偉大的武勛,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黃天盪之戰」。這年,韓世忠四十二歲,梁紅玉三十三歲,子溫則為三歲。

這一年也可說是宋朝的存亡之際,四太子宗弼領著金軍十二萬騎,渡過長江直擊杭州臨安府。

「在今年把宋滅了之後,我們女真族就統一天下了!」

宗弼不可一世的氣焰,在宋的國土上造成了一陣恐慌。

「四太子來了!」

其中最害怕的就是高宗皇帝,當金軍來襲時,他立刻舍了杭州往南逃逸,甚至還一度捨棄了陸地逃到海上。掠劫了各地的宗弼,最後終於放棄了把高宗帶隊歸回,宋的天子也才能夠回歸首都。

這時的宗弼是金國的都元帥。

都元帥的「都」,指的不是「京都」,而是和「全」、「總」同意。都元帥為帝國軍的最高司令官,也就是擔當軍事的宰相,在宋是叫做樞密使。

宗弼共有三位兄長:大太子宗干、二太子宗望、和三太子宗輔,另外還有一位弟弟宗峻,五名兄弟的生母皆不相同。大哥宗干長於政治,所以擔任國論勃極烈,亦即宰相一職,在內政和外交上皆有很大的功績;弟弟宗峻由於母親身份較高而成為太祖的嫡子,只是年紀輕輕就死了;至於三哥宗輔,大約是生於西元一○九六年,這是根據宗弼和宗望的年齡所推出來的。

和宗弼最要好的。就是二哥宗望。他們兩人都是悍將,用兵之果敢神速無人能比。宗弼年輕的時候,就以宗望副將的身份上戰場,他十三歲的時候,曾經因為落單而以單騎打倒了遼軍的八騎。後來才被隨後趕來的宗望救出重圍。

離開戰場的宗望,對於成為階下國的徽宗和欽宗寄予同情,本來他是想在和約成立之時放他們回去的,可惜宗望英年早逝。

預知自己死期將至的宗望,曾將弟弟宗弼叫至枕邊,交代了以下的遺言:

「宋朝必將再度恢複勢力,我軍目前雖然節節勝利,但尚未有支配大陸全體之力量,不要擴大無益的戰線,應保住黃河以為兩國的境界。」

曾經滅了遼國、破了西夏、又擊敗了宋國的宗望,在宋建炎元年(西元一一二七年)夏天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宗望享年不明,但應是三十齣頭的年紀才是。他的死,不但是金的一大損失,對徽宗和欽宗也是不幸之事。宗望死後,在金的陣營當中,就再沒有主張將而皇帝送回宋國的聲音了!也因此,宗弼就帶了大軍,性急地渡過了長江。

另一方面,迎擊宗弼的宋軍又是怎樣的一個狀況呢?

當時,岳飛的軍隊稱為岳家軍、韓世忠的軍隊稱為韓家軍,兵士們透過岳飛和韓世忠對朝廷效忠,而兵士們的俸給和恩賞,則都是主將發落的。當時南宋的官軍可說是傭兵部隊的集合體,它們的前身都是原來抗金的義勇軍。

對於那些從科舉出身的文官們來說,他們可說是相當憎惡這個事實的。然而,他們又指揮不了那些拿武器的士兵,宋的命運依然落在武將的身上。像韓世志和張俊這種沒有學問的人,竟可擁有和宰相匹敵的力量,想到這裡就令這些文官們生氣。而當有學問的岳飛以「愛錢比愛國更重的文官們」來批判他們時,就更是令人七竅生煙了。

岳飛既年輕,又富有才能和學識,自然是充滿了自信和霸氣。欣賞他的人,自然信賴他;對他不懷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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