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羅壬之鏡(宋·南宋)

南宋孝宗皇帝御宇期間,泉州這個地方在西方世界被稱之為宰桐,是世上第二大的貿易港。能夠駕凌此地的惟有同為南宋國土的杭州臨安府。由於五十萬的人口之中就有十萬左右的異國人士,因此不論是金黃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或是黑色的皮膚,當於當地人而言,早就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珍奇之事。

「在路上遇見十個人的話,還可以聽到十一國的語言呢。」

諸如此類的閑話時時可聞。儘管數目對不起來,不過,要是連這種比喻的說法都聽不懂,那可真是無知的鄉下人了。

港口裡面停滿了各式各樣不同形狀和大小的船隻。商店裡從米、魚、水果到象牙、珍珠、犀角、胡椒、黑檀等等的珍奇物品羅列齊全,就連夜晚都不熄燈,繁華和活力彷彿將永遠地持續下去一樣。

「真是不景氣呀!」

在茶館門口,把手肘撐在桌子上如此嘆息之人是個叫張敬的男子。這是個年齡約在三十五歲上下,沒有固定工作的男人。桌上雖然擺著一隻盛裝冰涼甜豆湯的碗,不過老早就已經空了。說白一點就是,張敬因為沒地方可去,所以借著一碗甜豆湯賴在茶館裡。

本來到呂員外府里走動走動,多少還能賺取一些雜物或仲介的酬勞,但是自從呂員外死後,取而代之掌握實權的大夫人盯上了他,禁止他再出入呂府。由於他曾經是主人和妓女之間的聯絡人,會被盯上也是理所當然,不過頓失重要的金錢來源實在教人痛心。泉州的街道雖然繁華至極,但是張敬卻有種獨自背負著繁華陰暗面的感覺。

「唷,怎麼這麼無精打采呀,張兄!」

聽見招呼的聲音,張敬移動視線,一個熟識的年輕男人站在他的眼前。

「什麼嘛,原來是你呀。」

「什麼什麼呀,難得我阿羅壬大爺特地為你帶來了賺錢的消息呢。」

「你那些賺錢的消息要是真能相信的話,我怎麼可能還會落魄呢?」

阿羅壬這個名字對於漢人而言確實是奇怪了一點,可是在泉州卻毫不稀奇,一頭捲髮、淺黑色的皮膚、尖挺的鼻子,所有的容貌的特徵都清楚訴說著他的血統出身。他稱張敬為「兄」,固然是因為自己年輕了三歲左右,但另一方面也是基於兩人之間多多少少的恩義交情。

阿羅壬原本居住於蕃坊。那是蕃人(異國人)的居住區域,位於泉州城的南邊,距離港口很近。然而阿羅壬卻在那兒引發過一起意外的火災事件。雖然幸運地未造成傷亡,但是阿羅壬卻因此被趕了出去,並且限制在三年之內都不得搬回去。只見過阿羅壬數面的張敬,可憐他的境遇,所以曾經短暫地讓他住在自己家中。

蕃坊居民的自治權受到朝廷認可。由於從波斯和大食遠道而來的伊斯蘭教徒的勢力最大,因此被稱為蕃長的管轄者也以伊斯蘭教徒居多。蕃長通常是由財力與人望兼備的長者出任,負責處理蕃坊內部的行政事宜,調解人與人的利害關係。假使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重罪,亦可由蕃長來審理判決。阿羅壬就是被這樣的蕃坊暫時趕了出來。

換句話說,阿羅壬既不受漢人也不受蕃人信任。但儘管如此,這樣的一個人物還是有其生存之道,因為泉州是個大都會。

「其實我發現了一樣不得了的寶物呢。所以特地拿來給張兄瞧瞧。」

「唉,這句台詞我已經聽過不下數千次了。」

「這次絕對是真的。雖然不能大聲宣揚,不過我在桃林縣,碰巧挖到那座古墓了。」

阿羅壬將聲音壓得很低。

說起泉州北邊的桃林縣,那個地方主要是因為三百多年前所發生過的奇異事件而聞名。所謂的奇異事件,也就是「稻穀逆長」。由於田地的土表只長出稻株而已,感覺奇怪的人們於是將稻株拔起一看,沒想到稻穗竟然從泥土裡面被拖了出來。那一年唐朝滅亡,而泉州則有王審知自立為王,創建閩國。五十年後,桃林縣再度出現稻穀逆長的情形,而閩國也是在那一年裡遭到滅亡。

閩國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地方政權,命脈亦不長久,但由於擁有泉州這麼一個良港,與異國之間的貿易相當興盛,因此財政非常富裕。當閩國遭到鄰國入侵而滅亡之際,據說王宮裡的多數財寶都下落不明。雖然王國之際經常會有這類的謠言傳出,可是那些財寶的一部分當真會落入阿羅壬的手中嗎?

張敬再怎麼都難以相信。看見他的表情,阿羅壬得意地笑了。

「看看這個吧,張兄!如果你相信的話,不妨跟我回家一趟。」

不久之後,張敬便與阿羅壬肩並肩地走進擁擠的人群之中。被扔在桌上的物品是一副古色古香而且確為真品的翡翠耳環,他不由得不信。當然還不是完全相信,大概是六分相信四分懷疑的程度吧。

「對了,那是什麼樣的寶物啊?」

「是一面古老的鏡子,圓形的,直徑將近有一丈。」

「鏡子?什麼年代的?」

「是叫做秦鏡吧。」

「秦代的東西呀。這麼說來,不就是具有一千三四百年歷史的古物了嗎?」

如果是事實的話,那就確實具有古董的價值。就算是賣給沒什麼鑒識眼光的員外,應該也可以賣到二三百兩銀子的好價錢才對。當然,張敬會抽取三成左右當作傭金。

這應該是個妥善的處理方式,不料阿羅壬卻搖頭。

「這件秘傳的寶物,賣給員外賞玩實在太浪費了。如果賣給朝廷的話,說不定可以賣到一萬兩,不,最好是二萬兩。」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天底下的事情哪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呢?『萬』這個字,可是百的百倍的單位呀。」

張敬一面發著牢騷,一面踏入只有一個房間的阿羅壬家。這個地方實在粗陋得難以稱之為家,反正就是一間即將崩塌的小屋,而且窗戶很小,內部相當陰暗。大概是剩菜剩飯的味道吧,房子裡面還有一股腐爛的臭魚味。大門的正前方立著一面直徑約七尺(宋代一尺約為三○.七公分)的青銅圓鏡。張敬對著鏡子仔細端詳。

一瞬之後,張敬發出怪叫地向後跳開,而且還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在鏡子裡面作出相同姿勢的並非張敬,而是雪白地浮出鏡面的一具骸骨。

「那、那是什麼?」

「怎樣,大吃一驚吧!」

阿羅壬得意地挺起胸膛。這面鏡子的確會教人大吃一驚,然而負面的感覺卻大於讚歎之情。張敬好不容易站起身來,鏡中的骸骨也跟著站了起來。

「來,像這樣子朝鏡子揮揮手。你看,骸骨也會跟著揮手呢。」

阿羅壬當場為張敬示範。張敬厭惡地瞄了他一眼,同時在鏡子周圍繞了一圈,鏡子後面並沒有藏著什麼人。

「換句話說,這面鏡子所映照出來的是人體內部的影像。」

「沒錯,正是如此。張兄的理解果然迅速。」

無視於阿羅壬的鼓掌,張敬完全不為所動。

「那麼,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個東西?」

「當然是賣掉呀。」

阿羅壬憐愛地撫摸著鏡子表面,只有白骨的手在鏡中蠕動回應,令張敬忍不住咋舌。阿羅壬似乎誤解了他的意思。

「別擔心啦,張兄。只要別說這是從古墓里挖掘出來的東西不就成了?你可以對別人說,這是向異國船隻所買來的呀。」

「沒用的,這種東西根本就賣不出去!」

「怎麼會呢?剛才張兄不也親眼看到了嗎?」

大失所望的情緒全都寫在阿羅壬的聲音和表情之中。張敬堅定的冷冷直言。

「你想想,如果那個東西能夠穿透衣服、直接看見美女身體的話,就算再貴也一定有人要。願意花費萬金將它收購到手的員外一定也大有人在吧。話說回來,除非是有特殊的嗜好,否則誰會喜歡看見美女的骨頭呢?」

阿羅壬張開了口,卻又一言不發地再次合上。或許是得到秘寶的喜悅太大,所以讓他忘了重要的事情。停頓了好一會兒再次開口之時,先前的活躍已經消失無蹤。

「普天之下,大概沒人擁有這樣的興趣吧。」

「也許還是有的。要不要拿到黃河以北去試試看呢?」

這個時代,黃河流域是由女真族的金國所支配。那並不是張敬或阿羅壬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阿羅壬以悲慟的聲音說道。

「努力得不到回報,實在是件殘酷的事情。」

「玩笑話說說就好,還是認真去找份工作吧。看看你這個樣子,難怪年紀到了還討不到老婆呢。」

無視於自己的情況,張敬以此告戒阿羅壬。全身上下充滿了沮喪之氣,阿羅壬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看見阿羅壬的模樣令張敬於心不忍,所以他伸出手將損友拉了起來。總之,先買些便宜的酒讓他解解憂愁吧。

大約兩個月後,張敬再度受邀造訪阿羅壬的家,他一眼就看出損友的意氣風發。阿羅壬穿著新做的衣服,容光煥發地訴說著自己目前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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