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日餘暉

「皇上投水!」

悲痛至極之呼喊在甲板上響起。發出呼喊的是宮女和宦官。從帝舟所傳出來之叫喊,傳到了周圍之軍船,絕望與悲哀之低吟瞬時如連鎖反應般地不斷擴大。

有宦官從船上對著黑暗的海面一邊哭泣一邊大叫道「皇上、皇上」。也有宮女昏倒在被血液和海水浸濕的甲板上。「鏗鏘」一聲,帝景之外祖父俞如珪將手中之長槍拋開。

「啊,太令人痛心了,皇上!老臣這就來陪您。」

俞如珪將盔甲從頭上扯掉,散亂的白髮早已被血浸濕。身穿胄甲對著孫子投水之海面一拜,老人接著從甲板一蹬。

「國舅投水!」

在這一聲叫喚之下,乘坐帝舟之人忽然同時間地展開行動。文官、宮女、宦官們爭先恐後地奔向船側,縱身入海。有衣袖之中放置重物跳海之文官;有和親近友人抱在一起躍入海面之宮女,也有用衣帶將兩腳捆住投水之宦官。在越來越深的夜色與厚重雲層之下的黑暗當中,色彩明亮的衣服像雪片般漫天飛舞,吸引住迫近帝舟之元兵們的視線。

「宮女和文官們一一從船上縱身入海。大概是因為衛王已經投水,所以打算追隨其後而去吧!」

接到這個報告,元軍總帥張弘范低聲說了句「不妙」。立刻從船樓之上,以不同於往常尖銳聲調向部下們下令。

「看來衛王已經投水了。快搜!一定要把他找出來!」

元軍仍然繼續殺著頑強抵抗之宋軍,但是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開始搜尋帝景。所有的小舟都出動至海面上,一面閃躲著火、煙以及敵我雙方之軍船。一面在海上環繞穿梭找尋屍體。

禮部侍郎鄧光薦之異色命運正等待著他。他在投水之後,由於衣袖中所放置的重物掉落,而浮上了海面。儘管他急急忙忙地想再次沉入水中,但是卻被張弘范之子張珪發現,心想「這位定是顯貴之人」而將他救起。張弘范從兒子口中得知事情之經過後對他說道:

「既然你將他救起,就要以他為師終身加以侍奉。這個人毫無疑問絕對值得如此對待。」

張珪奉父親之命當場向鄧光薦行弟子禮。鄧光薦起初極為困擾並予以婉拒,但是終於被張珪的誠意打動,允諾為其師表。

後來得知元朝將編纂《宋史》之時,鄧光遠不禁嘆息。

「唉,於崖山一戰失去陸丞相之著作實為可惜。在那多事之秋,陸丞相對於海上朝廷之事記錄甚詳。倘若該紀錄存留下來,《宋史》必定會更臻完璧。」

鄧光遠被救起之後不久,帝舟上又展開了一場戰鬥。在元兵闖入之下帝舟似乎已經被控制住了,但此時卻有一艘宋船劃破黑氣急速靠近。船舷相接之際,手持大劍躍上帝舟甲板之武將正是張世傑。

「皇上!皇上到哪裡去了?」

張世傑之大劍無人能敵。七八名元兵在噴血及慘叫之下倒地,其鮮血即刻就被海水衝掉。

大劍上淌著血,張世傑在船上大步前進。「陸丞相!俞國舅!」無論他如何呼喚就是得不到回應。一名宮女蹣跚地從濃煙中走了出來。

「唉,已經太遲了。皇上早已在左丞相的背負之下投水了。」

宮女之泣聲,令張世傑從耳朵震撼到內心之中。這樣氣勢充沛,彷彿不知恐懼和疲憊為何物之男子,因失意與衝擊而步履搖晃。正疑惑哪裡傳來了奇妙之聲響,原來是身上的鍰甲撞上了欄杆。

「天哪!」

張世傑仰望夜空。

「天哪!蒼天哪!為何如此無情!」

一陣風掠過他的身體。哭泣的宮女站了起來,從船側躍入海中。張世傑反射性地伸出手去,然而卻只感受到絲綢從指尖滑過而已。張世傑凝視著漆黑的海面。等他再度回過身來,部下們都茫然地立於一旁。

「張樞密,我等目前身陷重圍之中,該怎麼做才好呢?」

一股極盡強烈的失落感包圍住張世傑。自杭州臨安府以來,總是一起行動的陸秀夫不在人世了。他不但是最值得信賴的同志,也是共同分擔辛勞之盟友。支撐著海上朝廷的二根柱子斷了一根。不光是如此,就連屋頂也已經崩塌,牆壁也已經毀壞,只剩下一根柱子而已。

「你叫我一個人怎麼辦啊?君實!」

張世傑在心中呼喊著亡友之名,同時以堅定的眼神注視著楊亮節等三人。

「皇太后目前應該平安無事才對。各地也尚有宗室之血脈存在。看是要推舉哪一位,只要還活著的一天就一定要奮戰到底。」

「好!」楊亮節等人齊聲贊同。

只要張世傑還健在,他們的前途就終會有重見光明的一天。張世傑率領著三十艘軍船沖潰了阻擋在前之元軍,逃入狂風呼嘯之外海。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夜晚漆黑而巨大的雙翼逐漸壓向海面,然而元軍仍然無法得到休息。

「點燃火把!當心有人趁黑暗逃走。就算是已經勝利也不能輕忽大意。」

李恆及張弘范焦急地大喊。火把雖然被點燃,但是在冷空氣和風的作用之下,看起來彷彿隨時都會熄滅一樣。只有持續燃燒之軍船火影,在低垂密布的雲層反射之下,顯現出異樣之紅光。持續進行搜索之軍船不斷地撞擊到漂流物。不知有幾千、幾萬之屍體漂浮在黑暗的海中,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據說衛王在陸秀夫的背負之下沈入了海里,一定要把屍體找出來。」

只要屍體尚未被發現,就絕對會有人不相信帝景已死。或許哪一天還會出現打著反元旗幟,自稱是「宋朝後裔」之人物也說不定。

仁立在船樓之上,張弘范默默地眺望著夜晚之海面。

潮水之香氣與屍臭一起隨風飄了過來。

「你同情宋軍嗎?」

回到船上的張弘正責難其兄之態度。

「根本沒有那個必要。那些不明大義更不識時務的愚蠢之人,只不過是自食惡果、死有餘辜罷了,不是嗎?早在臨安府開城之時,就痛痛快快投降的話,不但可以避免無謂的流血,自己本身也不至於這麼辛苦地淪落到這種地步。再說,他們絕不會因為受到我等之同情而沾沾自喜的。」

「你說的沒錯。」

張弘范認同意最後一點之正確性。

不識時務之愚人。數百年以後,倘若元朝面臨滅亡之命運,為了元而捨棄生命持續奮戰之人,或許亦會被如此稱呼吧。這樣的想法掠過張弘范之胸懷。只不過他並非皇后察泌,這樣的話他是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說出口的。

另一方面,心中充滿著極大的喜悅也是事實!他將宋這個偉大的帝國完全滅亡了。這絕對是個不下於伯顏,甚至是凌駕於伯顏之土的蓋世功勛。即便是父親張柔,也未曾建立過如此這般之功績。

然面勝利者張弘范卻比應該是失敗者的文天祥先死。這年十月,張弘范凱旋迴到大都謁見過忽必烈汗不久之後!據《元史》所述,便因為「瘴癘疾作」而於數目之內死亡,亭年四十三歲。翌年,其子張珪於十七歲之齡繼承亡父爵位及官職等所有一切。他後來亦成為元朝名臣,聲望並不劣於其父,不過這些都是與亡宋無關之題外話。夜色己深,當黑暗越來越濃,刀槍擊聲也漸入死寂之際,數百艘軍舶所燃起之地獄般的烈火卻完全不見消退。

不論如何地拚命搜尋,帝景與陸秀夫之遺體始終沒有被發現。至於張世傑方面,他輕易招架極力懼止之張弘正並逃離戰場之事也已經得到確認。對此張弘范嚴格下令:

「只要那個男人還活著的話,就一定會東山再起。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將他追到為止。除非確定他已經死亡,否則絕對不能鬆懈。」

「這件事就交給投降的翟國秀和劉俊去辦吧!」

這個時候張弘范之思考依然冷靜透徹。對於直到最後一刻一才投降的那些人,這個任務是再適合不過了。為了取得元軍之信用,他們應該會竭盡全力地追捕那些不久前還站在同一陣線的同伴才對。至少會盡一切的努力吧,張弘范心想。受命之王位降將在換上了元軍旗幟之後,立刻展開追擊行動。

住在崖山周圍海邊的居民,這一天根本無法出海捕魚,只能壓抑著驚嘆之聲,注視著這場凄絕之海戰。滾滾的黑氣之中火光四起,隆隆的炮響以及高高低低的喊叫與哀嚎不斷地傳來。漂流至岸邊的屍體,從黎明到中午為止以元兵居多,然而中午過後就幾乎全是宋兵了。到了黃昏,當海岸線上堆滿了毫無武裝之文官、宦官以及宮女屍體之時,居民們已完全領悟到事態之發展。

「啊,真是太令人心痛、大令人心痛了。」

一個年老的女人在看起來相當高貴的宮女屍體前痛哭流淚。另一方面,下個看似讀書人的老者則吩咐著僕人,「說不定天子之遺體也很可能會出現。干萬不能讓他落入元軍之手遭受侮辱。快四處找我看。」

從仆們立刻踏入冰冷的海水之中,開始搜尋著屍體。

小童之屍體發現了好幾具,看來應該是文官之眷屬吧。然而狀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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