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崖山

厓山。

這是位於廣州灣入口處西邊的一個島嶼。亦寫做崖山。由於珠江在河口部分分流而形成無數之三角洲,因此前方控海,後方則為遮斷水路之大型海角。

島嶼之形狀相當複雜,面積大小南北約四十里,東西約十里。低緩的丘陵在到了南邊忽然急遽隆起而形成高山,在面海之方向又以陡峭角度落下,所以這座山便被命名為做崖山。

島西側有一道名為熊海之水路,周邊更有無數之小島,可說是海陸交錯混雜之地形。隨著複雜之地勢,連帶著海流與氣流也極不單純。

在張世傑的指揮之下,二千艘軍船離開硐綱洲進入崖山港,在不甚寬廣的平地上建造行宮,搭建官衙及兵舍。不光是士兵而已,附近之居民也一起從事著這項作業。雖然喚作行宮,但實際上不過是座木造的樸素房子而已,只求具有遮風避雨之功能即可,因此並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建造。據《通俗宋元軍談》所述,儘管當時被徵調來從事作業之居民們頗有怨言,不過結果卻是「不忘大宋三百餘年之恩澤,於目下背叛幼主太后而降元者,竟無一人」。或許是心中對於年幼帝景之同情,凌駑了對於元軍之恐懼,以及對於宋軍之反感吧。經過了這麼久,宋軍終於得以在陸地土生活。帝景與楊太后也非常高興。

「你看,就算離開籠子它也不會逃走了。」

就如帝景興奮的敘述一樣,白鳥絲毫沒有逃走之意。年幼的天子走到哪裡,它就跟到哪裡。並且不時地發出撒嬌般之鳴叫,或是依偎在天子身旁。

「這隻小鳥愛慕著皇上之仁德呢!」

祖父俞如珪的眼睛眯了起來。這是個除了可愛的孫子之外一無所有之老人。他原本就是個與權勢慾望無緣之人,光是女兒進入皇帝後宮這件事情就令他極為驚訝,產下皇子之事更是再度驚訝,到了孫子即帝位之時他的驚訝已到極限,因此反而顯得沉著平靜。即使被冠上了「國舅」這般的崇高頭銜,他的舉止行為仍然和從前沒什麼兩樣,最期待的就是「謁見」自己的孫子。而且,他相當感謝送給孫子一個「朋友」的陸秀夫。

朱祥興二年,元至元十六年,公元下二七九年。

正月二日,張弘范率領大船隊從潮州離港。給予宋朝致命一擊的時機終於來到了。

此時張弘范令文天祥同行,將他拘禁在一艘軍船之上。船艙中之設備完善,衣服也並非囚犯之物而准許其穿戴宋朝高官之朝服,食物方面也與張弘範本人相同。只不過為了防範入水,因此窗子上釘上了格子護欄,並有士兵隨時監視。

如此的特意安排其中自有理由存在。因為張弘范希望文天祥能夠出面說服崖山之宋軍。如果能夠藉由文天祥之說服,不戰而令宋軍投降的話,事態就不致演變得太過嚴重。張弘范早已經不止一次地派遣使者前往崖山說服宋軍投降。

「汝等之文丞相在我方手中,陳丞相也已經逃逸行蹤不明。等還有什麼值得這麼繼續奮戰到底呢?」

陳丞相也就是左丞相陳宜中已經逃亡之事,連敵人之元軍都這麼認定。不過當時之狀況,依《十八史略》當中之記載,「士民,亦叛者無」。士兵及居民,完全沒有向元軍投降之意。

正月十三日。張弘范之大船隊抵達了崖山外海。崖山港之入口被稱之為崖門。水路之左右兩側有高山對峙,看起來宛如一道黝黑的臣大鐵門。港口背後亦有險峻之高山屏障古想從陸上攻擊的話,實在是不太可能。惟一的作戰方式只有從海上發動攻擊一途而已。

「軍船二千艘,真是可惜。」

張弘范喃喃自語。宋之造船技術是多麼的精良優越,這點元軍之將領們都清清楚楚。具有遠洋航海能力之堅固軍船有二千艘。他日再度赴日遠征之際,元軍若是擁有這一配備,肯定能發揮出無比強大之作戰力量。然而張弘范卻不得不將它們葬身海底。

「元帥。」

弟弟張弘正開口叫他。他似乎聽見了哥哥的喃喃自語。

「這有什麼值得可惜的呢?管他是二千艘還是三千艘的軍船,一下子就能夠建造出來了。只要狠狠地壓榨、逼迫那些四十年來不斷地反抗天朝的狂妄南人就行了。絕對要叫他們永遠都無法再從事叛亂!」

張弘范沒有回答。他所惋惜的並非只是宋之軍船而已,還有那些指揮軍船之人才。

行事萬全周密的張弘范,得知張世傑之侄子亦在自己的大軍之中。姓張名韓。張世傑原本是北方出身之人士,曾經拜於張弘范父親張柔之麾下。倘若沒有發生什麼事情的話,張世傑此刻應該不是置身防守崖山的一方,而是在攻打的一方。

在張弘范的命令之下,張韓以使者之身份前往宋軍陣營。張世傑深切地打量著二十年不見的侄子。

「仲疇大人好嗎?」

他以懷念之口吻稱呼張弘范之字。

「在他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並肩作戰。然而因緣巧合卻造成了今日這番局面。我心中毫無愧疚,大家各自為自己的君主而戰吧。你回去告訴他。」

「您不考慮享有榮譽之投降嗎?如果您肯接受的話,一定……」

張世傑搖頭。

「只要投降就可以得到富貴。這點我早已知道。只是心中若是有愧的話,黃金不也如同鉛塊一般嗎?」

張世傑的表情及聲音忽然變得極為嚴厲。

「回去。別再來了。下次來的話我下定將你殺了。」

張韓迫不得已只好回去,並且將情況原原本本地轉告張弘范。張弘范點了點頭。

「他畢竟還是不願投降。這樣的男人正是我極欲網羅之人才。說來矛盾,但的確是非常矛盾。」

在其弟張弘范與其子張珪的陪伴之下,張弘范眺望著宋軍之水軍陣營。亞熱帶的海洋到了冬天,經常都籠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海霧之中,不知不覺地臉頰就濕了。強風吹散霧氣之後,就看得到如同漆黑的城牆般聳立在海上的浩大船隊。無數的紅旗迎風飄揚,其威嚴之陣容就宛如浮現在水面上的海底龍宮一樣。

「把你的意見說來聽聽。」

在張弘范的催促之下,張弘正滿臉銳氣地回答道:

「看起來雖然是極難攻破的堅強陣容,但其實一點也不可怕。他們將大船鎖在一起築成了水上要塞。簡直是擺明了叫人以火攻一樣。接下來的強風吹襲之日,就是我們擊潰宋軍之日。」

「公瑞,你的看法如何?」

被父親叫到名字,張珪以略帶緊張的口氣回答道:

「我的想法和叔叔所說的一樣。在強風之日配合潮流走向以火船突進的話,就能夠立刻引發火災。到時候就算是切斷鎖鏈也逃不了,整個船隊都會化成灰燼。」

「……唉,真有這麼順利嗎?」

張弘范陷入了思考。海風轉弱,白霧又再度地遮掩住宋軍之大船隊。

「事情一定會順利的。不戰戰看怎麼知道結果如何呢?」

在張弘正的主張之下,張弘范再度思考了片刻,終於點頭答應。若不試著交戰一回的話,根本無從掌握住宋軍之優勢以及弱點。即使戰敗,以元軍目前的回覆力來說,可謂是無窮無盡。和禁不起一敗的宋軍情勢完全不同。

就這樣,翌日十四日,元軍對於宋軍之水上作戰,展開了第一回合攻勢。

文天祥從船艙窗戶的格子間隙,眺望著宋軍之水上陣營。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裡,他雖然在陸地上指揮實戰,並從一次次的野戰與攻城戰中累積了不少經驗,然而水戰方面的經驗卻完全沒有,僅僅擁有兵書上所學到的理論知識而已。

過去社滸也曾經向執著於內陸地區軍事活動的文天祥建言,請他考慮利用沿海地區複雜的地形與潮流,以小舟來發動水陸兩棲戰之可能性。但是文天祥並沒有採納。因為他認為,若是在沿海地區發動戰事的話,就不得不與朝廷保持著密切之聯繫,如此一來反而會令行動受到牽制。看來文天祥缺乏協調性之傾向的確存在。另外,儘管史料上完全沒有記載,不過文天祥在搭船從通州前往溫州的旅途之中,似乎為了嚴重的暈船而苦惱不已。或許因此而導致他對水戰毫無興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如此將巨船鎖在一起,若是遭到火攻的話,豈不是頃刻間就全軍覆沒了嗎?張樞密究竟有何打算呢?」

文天祥的耳邊響起了盛大的銅鑼聲響。在窗框及格子的限制之下,文天祥之視野隨著元之軍船移動。

指揮者為張弘正及張珪。不過操縱軍船前進之士兵有過半數,原本都隸屬於宋朝水軍。投降元軍之後,現在為了討伐過去之君主和僚友而成了在陣前突進之尖兵。

眼看著三百艘軍船向前突進,宋之水上陣營卻完全沒有動靜,彷彿是在嘲笑著敵人之輕率舉動一樣。元之船隊在距離一里之處停住。超過百艘之小舟開始移動。舟上全都注滿了柴油,並且已經點火燃燒。海面上瞬時出現了百餘支巨大的火把。這些火把乘著潮流前進沖向水上陣營之樣子,呈現出一股異樣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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