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流轉

端宗皇帝即位的這一年裡,宋朝失去了李庭芝、姜才、苗再成、趙孟錦、陳文龍、劉聲伯,以及秀王趙興榫。在失去了這麼多人才的情況之下,宋朝的前途是多麼的險惡與暗淡,海上朝廷完全能夠深刻地體認。

反過來說,元軍則在勝利的驕傲之中,擁有堅定的自信。眾將一致認為在宋朝餘黨的勢力壯大之前,必須速戰速決地予以擊潰。

「殘存的敵人只剩下兩個方面而已。一是張世傑和陸秀夫之海上勢力,二是文天祥之陸上勢力。海上勢力在擁護幼帝的情況之下,應該會徹底採取守勢才對。既然不可能採取大膽之軍事行動,那麼暫時不予理會也無所謂。首先應該儘速擊敗在陸地上蠢蠢欲動的文天祥。」

如此主張的李恆於是率領大軍,展開對文天祥的全面討伐。

李恆為西夏國王之後裔,而西夏亦是為蒙古軍所減。從這件事情看來,其亡國之悲哀理應與宋朝是共通的才對,然而李恆對宋卻毫無半點同情或是感傷。他似乎極度認同著忽必烈汗建設世界帝國之大義,因此對於任何違抗者都毫不留情地予以剷除。

「點燃亡宋余灰,令天下大亂,破壞和平與統一,陷百姓於苦難之中。文天祥就是這些罪惡之魁首。我們一定要將罪惡消滅殆盡!」

李恆如此地訓示全軍,命令大家毫不留情地殲滅宋軍。勇猛、武略、統籌力各項要件均不缺乏的李恆麾下配置了驍勇善戰的十萬精兵。

「文天祥沒希望了。」

元軍首腦們一致的想法是理所當然的。文天祥雖然以做人的骨氣及意志取得了一時的勝利,但若論到以武力正面衝突的話,李恆肯定必勝無疑。

五十歲之時,李恆奉忽必烈汗之命遠征安南。地處于越南北半部的這個國家,統治者是以河內為首都之陳王朝。李恆雖然一時佔領了河內,但是當時正值夏季,由於酷暑和濕氣之故,北方出身的士兵們接二連三地不支倒地。在他迫不得已打算撤兵之際,卻慘遭安南軍隊之凌厲追擊而全軍潰減。李恆因為膝蓋被毒箭射中而從馬上跌落。兵士們扛著他的身體,滿身鮮血泥巴地好不容易才逃回中國本土。可惜毒性已經擴散,李恆的腳腫大有如酒桶一般,經過數日之煎熬終究難逃一死。對於李恆而言,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敗北。曾經遭到自己毫不留情地追擊殲滅的宋軍兵將之心情,這時的李恆應該刻骨銘心地感受到了才對。

總而言之這些都是五年以後的事情,在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公元三七七年的當時,李恆還是一個完全不曾嘗過失敗滋味的猛將。

他的攻勢就像襲卷夏日天空的雷陣雨一般,極為迅速而又猛烈。文天祥千辛萬苦才佔領的雩都和梅州,在短時間內全部陷落,而文天祥所率領之軍隊也即將為敵軍壓迫包圍。

文天祥家人全都在陣營之中。他原本想找個安全的地方加以安置,可是又擔心一旦被敵軍抓住會淪為人質。不光是文天樣,其部下之兵將們也多半有著相同之想法,結果整支軍隊夾帶了不少非戰鬥人員之男女老幼。據某文獻之記載,文天祥軍隊的總數達十萬人之多。不過並非全員皆是具有戰鬥能力之兵將,實際上能夠從事作戰的人數應該只有二三萬左右而已吧。別的不說,光是在機動性方面,就遠遠地比不上李恆之精銳部隊。

就這樣,八月二十七日,文天祥在一座名為空坑之山中遭到李恆軍隊之夜襲。就在全軍精疲力竭地陷入熟睡之際,立刻又被噩夢給驚醒了。當文天祥跳了起來坐上馬背之同時,宋軍早已潰不成軍,而元軍也已殺到。

一度突破元軍包圍的鞏信,單騎折返戰場,手舞長槍地阻擋在元軍陣前。雖然奮勇擊斃六七人,但是元兵數量豈止這些,從黑暗深處不斷湧出的人潮,彷彿永無止盡一般。

就在鞏信即將力竭之時,趙時賞、張日中、劉沐等人亦火速趕來救援。在滿天星斗之下,兩軍陷入混戰。刀劍之鳴響與人馬之叫聲重疊交錯。血腥之氣味籠罩著整片大地。

「殘敗之鼠輩,竟然不知大義,膽敢反抗天兵?根本連活命的價值都沒有。」

嘲諷之際,同時長槍一閃貫穿了張日中喉嚨者,正是元軍主將李恆。對於噴血落馬之張日中他看也不看地大聲命令部下:

「文天祥在哪裡?別讓他給逃了。」

此時文天祥正騎著一匹有著黑白斑點的馬匹,在微薄兵力的守護之下突破重圍。李恆如老鷹般銳利的目光,忽然發覺黑暗的角落之中浮現出一匹斑點馬的影像。

「別讓那個將領逃走。說不定就是文天祥。」

李恆揮起了沾滿張日中血跡的長槍,在隊伍前方帶領著兵將們親自追趕。阻擋者無不被撞倒、揮開,或是擊落。他以驅散羊群之猛虎般的氣勢直逼文天祥。

文天祥覺悟了。他雖然不認得李恆之長相,但是卻知道他是元軍之中屈指可數之猛將。一旦被追上的話,他就要服下從陳宜中那裡取得之「腦子」。當他將手伸入懷中正準備取出毒藥之同時,趙時賞按住了他的手。

「丞相,現在還太早了。」

趙時賞立刻將在場之兵力分為二路,一路守護著文天祥繼續逃亡,另一路則自己親自指揮,在崖壁上不斷地向李恆投擲著大大小小之石塊。由於山道相當狹窄,就算李恆是個多麼卓越的騎士,仍舊無法完全躲過傾盆而來的岩石。馬匹倒下的話就換乘其他的馬,一路踩著岩石好不容易才抵達坡道之上。只見趙時賞一人挽著手臂,閉目端坐,一副從容就義之模樣。

趙時賞亦是個人品出眾之人物,身上的銀色胄甲和戰袍也非等閑之物,因此無軍會有「這個人物該不會就是文丞相吧」之想法,也是理所當然。

「你就是文丞相吧。快從實招來。」

被以漢語盤問之時,趙時賞相當不悅地將臉背了過去,不發一言。越來越相信他就是文天祥的元兵們,為求確切回答又再次向他詢問。此時趙時賞終於開口。

「是的話又如何?」

他極盡巧妙地予以回答。元兵們興奮地叫了起來。抓到了文天祥,豈不等於莫大的封賞已經到手了一樣。

趙時賞被帶到李恆本營之時,發現該處有許多被擄獲的宋軍士官。他故意提高聲音地大笑。

「這下子總算見識到元軍喜獵小功之習性了。那些人不過是身份低微的士兵而已,根本毫無斬殺或是俘虜之價值,你們竟然以欺凌這種人為傲。」

翻譯官傳述了趙時賞所說的話之後,李恆蹙起眉頭。

「既然抓到文天祥之家人,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擄獲下級士兵以換取小功之行為若是傳了出去,必會損及大元帝國之威名。快把他們放了。」

就這樣,趙時賞之演技不單救了文天祥而已,還幫助了數十名之士官。只有劉沐一人因為身上之胃甲實在醒目,因而難以逃過一劫。

李恆命人將趙時賞帶到自己面前,冷冷地予以嘲諷:

「汝文天祥,竟不知天命繼續從事惡行,現在運氣終於用盡了吧!」

趙時賞沉默不語。看起來一副既然戰敗,就不得不忍耐著加諸於身上之冷嘲熱諷之姿態。忽然間李恆之表情急遽軟化,對他的稱呼也完全改觀。

「文丞相,吾等之大元皇帝陛下,對卿之忠誠讚許有嘉,意欲迎為重臣。目前三宮均已遷至大都,而丞相本人也置身此地,繼續堅持下去實在毫無意義。何不考慮選擇新的路途?」

生擒文天祥並勸服歸降,這是忽必烈汗親自頒下之效命。李恆只能暫且拋開個人想法,不敢有違救命。

對此趙時賞顯得更加冷漠,同時仍繼續保持沉默。李恆被他的態度激得滿腔怒火,但仍隱忍不發,命部將把趙時賞手上之枷鎖解下。這時候來到本營之其他部將大叫道:

「此人並非文天祥。我問過了五六名俘虜,都說是別人。文天祥似乎已經逃逸無蹤。」

現場立即引起了一陣騷動。被帶到此地的俘虜們證實了這個部將所言之事。

李恆的表情再度轉變。銳利的鷹眼狠狠地瞪著趙時賞。

「你這傢伙,原來不是文天祥。竟敢賣弄替身伎倆可助他逃走!」

「喔,你終於明白了嗎?本人姓趙、名時賞,字宗白。我勸你好好地記清楚了。」

「可惡,竟敢欺瞞吾等。」

「我幾時欺騙了你們?我可從未說過自己叫做文天祥啊。是你們自以為是地這麼想的不是嗎?要恨就恨你們自己的愚蠢吧!」

趙時賞哄然大笑。李恆的雙眼冒出了憤怒的火花。然而在停頓片刻之後才說出之話,語調卻出奇地冷靜。

「……可恨的傢伙。不過倒是個有膽識的男兒。讓我問你,你願否降服於大元成為我的部下?」

「休想!」

趙時賞只簡單地回了這麼一句。他的話中彷彿帶有「真是可笑」之意味。李恆之表情有如剛喝下一碗醋般地點了點頭。

趙時賞和劉沐等被斬首示眾。據說被斬下之首級在落入血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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