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臨安府開城投降,就形式上而言,宋朝至此已經亡國。
這是史上空前未有之大事。江南首次淪落至漢族以外之異族王朝統治。伯顏深知自己所完成的使命有多麼重大,但是卻一點都不驕傲。他派遣呂文煥至臨安府重新布置警戒,並且透過他向宋朝之宮廷傳話——
「三宮早晚都必須由臨安府遷往大都。請先做好心理準備。」
所謂的三宮,指的是——
幼帝(歷史上稱為恭帝)
余太后(幼帝之母、度宗皇帝之皇后)
謝太后(幼帝祖母、理宗皇帝之皇后)
這三位。
實質上代表宮廷的謝太后,目前已經年過六十了。她已有覺悟,一旦前赴大都,此生就再也不可能回到臨安府了。
謝太后被軟禁在皇宮的一室之中,不但衣食住行都不得自由,甚至連服侍身旁之宮女出入都受到限制。此時門扉忽然打開,一名武將進到了室內。謝太后緊張地不由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不過那人並非蒙古人。
「別來無恙啊,謝太后。」
「喔,這不是程鵬飛嗎?你此次進宮有何貴幹?」
程鵬飛原本是宋朝將領,鎮守鄂州之地,然而卻在伯顏大軍殺到之時,毫無抵抗地不佔而降,還一路引領元軍來到臨安府。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只微微地行了個禮便冷冷地開始放話。
「我是奉丞相伯顏之命,前來參見太后,目前在各地的州城,縣城尚有許多不願意降服天朝,仍然繼續從事著無謂抗爭的愚蠢之人。為了讓這些人從迷妄中醒悟,勸服他們投降,所以必須取得太后之詔書。」
「這……」
「請你立刻將詔書寫好。」
那種過分的高壓姿態,令謝太后憤怒地全身顫抖。
「程鵬飛,你也不想想前不久過身受宋朝俸祿,竟然敢如此出言不遜。這種強迫的態度休想我寫下詔書!」
程鵬飛裝模作樣故作驚訝狀。
「你我個不識好歹的老太婆。」
「你、你說什麼……」
「大宋已經亡國了。你現在和我一樣都是歸順天朝之臣子,大家的地位是平等的。念在你是無用老太婆的分上,所以我才好言相向,你可別得寸進尺啊!」
謝太后一陣暈眩,只得以雙手扶著書桌,勉強將身體穩住。
「伯顏丞相若是知道了你的無禮,一定會對你嚴加懲罰的。」
「到了這個地步,你也只有指望丞相一途了吧。我看你還是早日認清自己的身份,連連將詔書擬好為上。否則的話,誰都不敢保證將來會不會有什麼不測發生。只要幼帝還活著的一天,伯顏丞相絕對不會再對你多加煩擾的。」
「……」
「寫是不寫,就看你自己的決定了!」
此時只除了寫,還能怎樣。謝太后在幾近昏闕的極度憤怒以及難以忍受的挫敗感之下,以華老之手提起了筆,開始寫下詔書。等不及墨跡乾燥,程鵬飛便粗暴地將詔書奪走,留下了誇耀般之勝利笑聲,其身影隨著地板上之腳步聲消失於門外。
「唉,真是悲哀。莫非這就是亡國的滋味?就連大宋三百餘年之榮耀,也要在這種狀態之下被踐踏羞辱嗎?」
在嘆息聲中,謝太后的視線慢慢模糊了起來,接著便跌坐在座椅之上。剛進到屋裡的宮女見狀,立刻高聲呼叫太醫。
伯顏並沒有讓元軍進駐臨安城。他只任命呂文煥一人,讓他和他麾下之部隊進入城內維持治安,同時清點朝中之財寶、公文紀錄、文書等等的加以沒收,並且將宋朝殘存之部隊解除武裝。臨安的正式名稱也從此改為「兩浙大都督府」。
忽必然的征宋人選可說是完全正確。想要在不流血的情況下,讓臨發開城投降,這點只要手中握有大元百萬雄兵之威勢,或許任何人都能夠做得到也說不定。然而在開城之後,尚能毫不引起混亂地接收皇宮與官衙,在維持治安的前提下,改變改治體制,這點卻非一般將領之能力所及。在伯顏的周慮思考之下,臨安府的百姓們完全看不到元兵胄甲。關會(紙幣)和筒錢仍然可依宋朝舊制使用,市場也越來越熱鬧,惟一稱得上改變的地方,大概就是多了不少北方商人之醒目身影。
「感覺好像終於把元軍趕走了一樣呢。不管經過多久應該都不會再有戰爭發生了,對吧!」
有些人甚至悠閑地談論起這樣的事情。
接到呂文煥之報告,伯顏滿足地點著頭。和平與繁榮,只要能夠保持這兩項條件,杭州的百姓就絕對不會抗拒元朝統治。
二月八日。
奉謝太后之命,五名重臣以「祈請使」之名目,被派遣至忽必烈汗所在之大都。這五名重臣分別是左丞相吳堅,右丞相賈餘慶、樞密使謝堂、參知政事家鉉翁,以及同為參知政事之劉益。
他們的任務就是以宋之全權大使身份,向忽必烈正式提出受降之請求,並且處理戰後之一切事宜。只不過,這些全部是表面形式而已。伯顏的目的就是藉由形式之便,將宋朝大臣們和平地護送至大都。
既然祈請使們為宋之全權大使,那麼在形式上就必須慎重地予以對待。當然了,為了防止逃脫所布下的監視絕對是極為嚴密。衣食住之自由完全不受影響,人身安全也保證無虞,但是四周隨時都有元兵包圍。
包括五位祈請使大內,具有地位的朝臣共有二十餘名。他們的秘書官和隨從等等共計三百餘名。負責運送他們行李以及呈獻給忽必烈之貢品之人員,總計達三千名。除此之外,還有理所當然圍繞在四周之數萬名嘈雜元兵。
文天祥也在這一行人當中。因為伯顏打算將他帶到大都去謁見皇帝忽必烈。求材若渴的忽必烈,必定能夠正確地洞察出文天祥這位人物的價值才對。而且對於態度仍舊強硬執迷的文天祥來說,或許在見過忽必烈之後,能夠因此解開對蒙古人之偏見,因而願意在天朝為官也說不定。
一行人之旅程所走的並非陸路而是水路。目前由杭州到大都之間,長達二千三百里之大運河,已歸屬元朝支配,船隻已經能夠直達通行。
文天祥被帶往了大運河之港口。水面上大約停泊了千艘之多的大小舟艇,人們逐次登船,而貨物也一一地被搬運到船上去。左右包夾著元兵,正在等待自己順序的文天祥,忽然見到兩名男子突圍而來,對著他深深地行上了禮。
「原來是你們二位啊!」
文天祥驚喜地發出招呼。站在他面前的是杜滸和金應二人。這兩位都是文天祥最信賴的人。
「我們得到元軍之許可。允許我們陪同在丞相之身旁。」
說著這句話的杜滸,一邊從元軍之縫隙看去,一邊低聲繼續說著。
「說實在的,像大都那麼遙遠的地方,誰會想去啊!」
「什麼、這麼說你們是!」
「找到機會的話,一定能夠成功脫逃。我們還特地多準備了些銀子。」
文天祥的表情綻放出光采。被元軍摧捉著前進,於是他便和兩名心腹一起登上了被分配到的船隻。這艘堅固的巨船之上,還有五名祈請使共乘。除此之外尚有被指派在沿途中保護他們的呂文煥。當然,還有許多的警衛士兵。
巨船才駛出不久,呂文煥便前往探視五名祈請使,告知他們若是覺得有什麼不周到之處,可以提出來。
「其實我本來就是個北方人。」
突然開口說話的這個人是右丞相賈餘慶。看到呂文煥一臉不明究里的表情,賈餘慶於是接著說話。
「我本籍河北。因此這一次前往大都,說起來也算是衣錦還鄉呢。實在是太令人欣喜了。」
「國家滅亡,你理應悲傷不是嗎?」
「怎麼會?蒙陛下聖恩,如今天下無事、四海昇平,可喜可賀都來不及了呢。本來就應該早一點投降才對。何需多做無謂的抵抗呀!」
呂文煥別開視線,不願見賈餘慶之笑臉。他感到一股殺氣湧上心頭,於是離開了那個地方。
越過大運河水面而吹來之風拂過了他臉頰,他開始回想著祈請使一行之人品。毫無廉恥只會向勝者謅媚的賈餘慶,一別大嗓門滿口不是女人就是酒的劉岜,充滿著惶恐與不安的吳堅與謝堂。全都是一群毫無可取之處的奴才。惟獨家鉉翁一人展現出沉著之氣度,偶爾還會與文天祥低聲交談幾句。那種姿態令呂文煥莫名地感到心安,並有種得到救贖之感覺。
二月十九日,祈請使一行之船隊向北渡過了長江,駐守在瓜州的元將阿術前來接待。
在文天祥所見過的元將之中,阿術算是最桀傲不遜的一個人物。
出身於高傲之蒙古上流貴族之家,自祖父速不台以來,三代皆為戰功彪柄之大功臣。幫助自己所事之君主無限地擴張領土,同時將意圖阻擋大業之人一一擊減,把這些視為自己之使命,並且深信不疑的就是阿術。
儘管大張宴席地迎接祈請使一行,但是阿術對他們卻毫無敵意。